故事桃花·10期征文想法

那片月牙湾

2023-02-26  本文已影响0人  看风景的我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陈小鸥浮出水面,机械地抹一把脸上的海水,却怎么也抹不干净。眼睛酸酸涨涨的,擦了好半天,她才意识到,不是海水没抹干净,是自己在流眼泪,流个没完。

她吸吸鼻子,索性不去管它,眯着眼,踩着柔软的沙子走上岸。她如此熟悉那块被几代人爬上爬下、摩擦得比地板还光滑的礁石,躺在上面,甚至有种回家的感觉,仿佛自己是这礁石的一部分,漂流在外这么多年,终于回归本体。

枕着手臂往右边偏偏头,透过模糊的视线,能看见夕阳正嵌在远处小岛起伏的曲线之间,毫不吝啬地把金红的光芒泼洒在天空和水面,只有近处的海水跃动着粼粼波光,在幽深中透出一抹湛蓝。

月牙湾的景色一如往日,小时候陈小鸥只觉得这里亲切,出去上学后,看着家里寄来的照片,才意识到,原来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这样美。这是她的家乡,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然而,美丽的风景填不饱肚子,她的童年时光里,时刻相伴的是贫穷和饥饿。记忆中家里有艘老旧的船,发动机“突突”的声音像重病人的咳嗽声,从开春到深秋,阿爸跟村里的青壮男人天天驾船出海打鱼。阿妈和哥哥在自家水田里忙活,从明到黑,她跟同村孩子们在退潮的滩涂上捡贝壳,为的是给家里添口吃的。

那时候生活单调而重复,偶尔阿爸打的鱼卖上好价钱了,能给孩子们买几块糖,每天打开糖纸舔一舔,就够欢喜好多天但大多数时候,阿爸辛苦的收获只够换点口粮。她也不觉得苦,因为身边人都一样,都觉得日子就是这样,好一点差一点罢了,没有别的可能。

她十岁左右那会儿,村里几个在外面读过书的青年回来了,说通了村长,召集大家开会。他们带回了很多新鲜名词,什么“机帆船”、“远洋捕捞”,陈小鸥听得半懂不懂,她觉得阿爸可能也一样,但是听到“收入将是现在的几十倍,上百倍”,阿爸眼睛亮了。

青年总是敢拼敢闯,那几个人从县城信用社贷款弄了艘大船,大得超乎陈小鸥想象,得有十几艘她家旧船拼起来那么大,这艘船缓缓驶入村外小小的港口,轰动了全村人。

后来阿爸跟着那艘船出海,拿回了几十上百倍的收入,家里日子好过起来,她才知道世上有比糖更好吃的东西。阿爸让家里两个孩子都去上学,告诉他们,上学能像村里那几个哥哥一样,学本事,挣钱,买更多好吃的,她信了。

上学果然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她从小小的书本里看到了大大的世界,她感激那艘船,感激慷慨的大海,一路用丰富的鱼获、肥美的海产,供兄妹两个上到高中毕业。

哥哥小龙比她大四岁,自觉已经是个成年人,该为家里承担些责任了,就决定不再读书,而是跟着阿爸一起出海,任阿爸阿妈磨破了嘴皮,也没去参加高考。小鸥则考上了中国海洋大学海洋科学专业,报志愿时,她一见这个名字就特别喜欢,把海洋和科学联系起来,似乎学了这个专业,就能将广阔无垠的海洋世界研究得清清楚楚。

家人都很支持她,他们从生活水平的变化中知道了“科学”的力量,小鸥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阿爸让哥哥去买了好多烟花,一簇又一簇,像永远没有止境的花事,绽放在夜空中,映在海面上,也映在阿爸阿妈眼里。

四年以后,陈小鸥毕业了,她这个专业就业前景很广,反而一时不好抉择。不过一位她很尊敬的老师给了她些建议,老师知道她来自海边小城,建议她可以趁着应届生身份,试试考当地海洋局的公务员——专业对口离家近,待遇不错又旱涝保收。

陈小鸥从善如流,回家备考,家人也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哥哥还跟她开玩笑:“我阿妹要是考上了,天天坐办公室,捂也捂白一点。”被她追着打了好久。

她要参加的是省考,本来就相对容易,笔试面试两道关,她专业成绩没得说,应变也快,又兼学历过硬——省考大专生比较多,本科生凤毛麟角——很顺利就“上岸“了,经过一系列手续,成为一名光荣的海洋与渔业局下设的海域与资环股……试用人员。

试用期其实就是在不停被使唤中熟悉环境和工作流程,陈小鸥新人入职,就被当成了一块砖,哪里人手不足往哪里借调,今天在办公室统计数据,明天采样监测水域生态环境,后天就可能跟执法船出海,巡查非法捕捞,在风浪中颠簸。

她不觉得辛苦,反而越来越得心应手,她喜欢这样充实的日子,喜欢了解这片被自己深爱的海域。只是有时候照照镜子,陈小鸥也难免对镜中的自己做个鬼脸——皮肤越晒越黑了。

上个月轮到她大休息,正好阿爸和哥哥出海回来,她就回家住了两天。有天晚饭后,一家人围着炉子喝茶说话,她见妈妈做的茶点小巧可爱,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吃,哥哥见了笑话她,说:“小鸥晚饭后还吃这么多,怪不得越来越圆,小心以后飞不动。”

陈小鸥冲哥哥翻白眼:“哼,我吃的越多越有劲!再说了,还不是你打的黄鱼太小,一条根本不够我吃。”哥哥的笑容僵了僵,没再答话,旁边阿爸吧嗒着水烟,一点火星明明灭灭,红得刺眼。

陈小鸥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看看哥哥,望望阿爸,追问半晌,阿爸叹了口气:“唉,这两年打上来的鱼,一网比一网小啦。”陈小龙闷着声音:“这回出去两个月,鱼只有少少几吨,阿爸我们工钱也只发一半。”

“怎么这样?”陈小鸥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学海洋科学,当然知道现在全球海洋面临的问题,海水污染,过度捕捞,生态恶化……她的工作中每天也都在接触这些,但她从没把这些和自己长大的渔村联系起来,在她的记忆中,月牙湾海产丰饶,阿爸的破渔船开不了太远,可鱼汛来时,只近海挤挤挨挨的鱼虾就把网坠得沉甸甸。这样的天堂,最终也经不起人类的索取了吗?

“船老大说,下回出去换成细目拖网,鱼小一点就小一点,卖不上价钱就多捞几网,一船人总能吃上饭。”陈小龙安慰妹妹,家里不会断了收入,可陈小鸥听到“细目拖网”,反而一个激灵:上回跟执法船巡查,查得最多的就是用细目网违规捕捞。

按国家规定,拖网最小网目不得小于25毫米,可是有很多渔船为了盈利,偷偷使用细目网,还没来得及长成的鱼也被一网打尽,无法繁衍,下个渔汛也就更没有大鱼可捕。长此以往成了恶性循环,这片海水终会归于一片死寂。

“哥,这不行,把鱼捞绝种了,以后怎么办?”

“这道理你都知道,我们常年打鱼当然更知道。可眼下都吃不饱饭,哪顾得上以后。”陈小龙有一搭没一搭拨着火盆里的碳,声音干涩:“再说,我们不用细网,总有别人用。”

“可国家不让用!哥,咱不能这么干,我在单位见了那么多个用了违规网去交罚款的船主,船都给扣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船老大说了算。”陈小龙见妹妹瞪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阿爸:“阿爸,咱们做工的,哪说得上话,是不是?”

所有人目光的中心,陈水旺仍然沉默着,端了杯浓墨一样的茶慢慢喝。儿女都大了,家里的事他平时就放手交给孩子们,自己轻易不做主,但他仍是一家子的主心骨,孩子们意见不一致了,还得听他的主意。

一杯茶能喝多久?陈水旺终于放下陶杯,清了清嗓子:“小鸥说得对。咱靠海吃饭,不能赶尽杀绝。明天我去找老黄说说话。”

船老大姓黄,其实比陈水旺小十来岁,“老黄”算是尊称,平时老黄也一口一个“旺哥”叫着,很给陈水旺这个老大哥面子,陈小鸥明天就收假了,她只能寄希望于老黄愿意听阿爸的劝,别执迷不悟。

几天以后,陈小鸥给家里打电话时,阿爸说已经跟老黄谈过了,老黄答应不用违规渔网,陈小鸥稍稍放下心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风平浪静,陈小鸥除了上班,没事就窝在办公室统计数据,她把月牙湾那一带海域近二十年的各项指标都调了出来,纵向对比,越研究心里越凉。

那么美的月牙湾,二十年来,环境一直在被破坏。从数据上看,浅海底栖生物以及游泳生物的总量和多样性在下降,海洋沉积物质量和重金属总量却在上升,一年两年不明显,可当坐标轴拉长到二十年,数据的变化让人触目惊心。

陈小鸥熬了几个晚上,赶出一份《月牙湾海域生态现状报告及改善规划》,交给办公室杨主任,希望能得到这位敦厚前辈的帮助,杨主任接过厚厚的报告翻了翻,点点头:“不愧是大学生,写得好,以后咱们办公室写报告就照你这个来。”

“这片海域生态破坏很严重,您看后面,我结合当地情况,写了一点环境保护和改善方面的规划,请您给提提意见?”陈小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眼睛不敢错过对方的表情变化,杨主任愣了愣:“规划?有这个任务吗?”随即了然地笑了:“是你老家吧?以前听你说过,你是从月牙湾边上的渔村考出来的。”

她把手上的报告翻到最后几页,浏览一遍,用一种温和的口气斟酌着说:“小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上面的一些措施也确实很有创新性,甚至可以广泛推行。这样吧,下周工作会议我以你的名义把这些提出来讨论一下,看领导怎么说吧。”

陈小鸥看到希望,高兴得要跳起来,也真的跳起来了,抱住微胖的杨主任欢声道:“谢谢头儿,您太棒了,我给您泡茶去!”说完撒开手小跑着冲向茶水间,留杨主任无奈地摇头:“唉,还是个孩子。”

有期盼的时候时间总过得很慢,眼巴巴盼到领导们开过这周工作会议,又盼到杨主任传达完会议精神,直到散会也没听到想要的消息,陈小鸥着急了,她留到最后拦住杨主任:“头儿,怎么说啊?”

杨主任摇摇头:“别着急,领导们要商量一下,推行新政策没那么容易。”陈小鸥本来一团热切,这时不免有些怏怏的,但也没办法,局里管着那么大一片海,那么多渔民渔船养殖户,任何措施实行之前,都得考虑周到。

又是一个月过去,陈小鸥等得心情低落,只在一回家就见到阿爸和哥哥时稍稍开心起来。她把背包丢在沙发上,把自己也丢上去:“阿爸,你们船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回收获怎样?”

“嗯,就这两天。”

“先去洗洗手脸,来吃荔枝啦!”阿妈捧着一大盘半青半红的荔枝进来,打断了阿爸有些迟疑的话,陈小鸥欢呼一声:“我去喊哥哥!”家里有几棵荔枝树,结的果子酸酸甜甜,她从小就爱吃,这是今年头一茬果,一定滋味十足。

“哥,哥!来洗手吃荔枝啦!”

陈小龙正在劈烧炭用的柴,一斧一斧,使的劲儿极大,像是跟柴火有仇,听见小鸥叫他,随口应了一声,却没停手,接着劈。陈小鸥不管他,径自洗了手回屋,边捏荔枝边问阿爸:“我哥怎么啦?跟人吵架了?还是没打到鱼不高兴?”

陈水旺摆摆手:“没事,他脾气坏,别理他。”陈小龙这时进屋了,正听见这一句,气哼哼道:“要不是老黄……”说一半,看看小鸥,又咽回去。小鸥心里一突:“怎么?老黄那里出什么事了?”陈小龙支支吾吾的,小鸥急了,问阿爸:“阿爸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陈水旺瞪了小龙一眼,看瞒不过去,才叹口气:“唉,也不是什么大事,老黄觉得我年纪大了,受不了出海那份苦,让我回家休养。小龙不服气,跟他吵了几句,俩人闹崩了。”

“所以你们在家,不是恰巧出海回来,而是船老大把你们辞了?因为……因为我让你去劝他别用细网?”

“不是因为你,这几年我早觉得干不动了,想换份工,本想找到新工作再跟你说的,”陈水旺又瞪一眼陈小龙:“你哥哥这脾气,就是压不住。别担心,我看了,现在好些地方招工,我闲不住的。”

愧疚的情绪攫住陈小鸥,她心里百味陈杂:他们没有责怪自己,可自己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自己占了哥哥让出来的机会,花着阿爸阿妈辛苦攒的钱上大学,可自己为这个家做过什么?

她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上了大学又怎么样?绞尽脑汁写的规划书,领导们根本不当回事,考了公务员又怎么样?因为自己,阿爸和哥哥丢了维持生计的工作!

陈小鸥觉得无地自容,阿爸阿妈或者哥哥,谁来骂她一顿也好啊。她勉强笑了笑,说了句:“我先回屋了。”不敢抬头看家人们的脸,抓起背包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把关心和安慰都隔在门外。

下午,家里静悄悄的,阿妈下田了,阿爸被邻居大爷请去喝茶下棋,哥哥不知跑哪儿去了,陈小鸥闷在屋里久了别扭,突然特别想念把自己埋进海水里的感觉,看看天色还早,换了泳衣裹着外套出了门。

入水的一刹那,小鸥找回了久违的自由,她痛快地扎了几个猛子,感受着水流无处不在的包裹,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挤压着身躯,她长久地潜下去,让肺里氧气消耗殆尽,再猛地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把所有负面情绪连同二氧化碳都从胸腔推挤出去,吸进新鲜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

不知是不是海水里杂质多了,小鸥渐渐觉得眼睛刺痛,终于停下来爬上礁石。她累极了,只想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躺到天荒地老。过往一幕幕从脑海中滑过,小时候拾起的贝壳,阿爸辛苦工作换回的糖,红艳艳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晚饭盘子里不大的大黄鱼,最后,是电脑屏幕上铺天盖地的红色数据……

“小鸥……小鸥……回家啦!”

哥哥的声音打破了平静,陈小鸥抹抹脸,干涩涩的,海水结了薄薄一层盐霜。她跳下礁石,踩上凉鞋,披起外套——穿的泳衣早晾干了,回家再换。她一边跟着哥哥往家走,一边问:“哥,你怎么找到这里啦?”

“从小你不高兴就爱往这跑,一找就找到啊。”

陈小鸥愣了,微微低头,原本努力轻快的声调也低落下来:“你知道啊……”

“当然啦,你什么事我不知道。阿妈面前你就笑,阿妈刚转身,你脸就拉这么长。”陈小龙双手捏着自己脸颊,往下扯成一个“囧”字,伸到妹妹面前,陈小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开心怎么不跟哥说啊?”她听见哥哥小心地问,鼻子一酸:哥哥从小宠她,现在她都这么大了,哥哥还把她当小孩子哄。

“哥,对不起,害你丢工作……”

“乱说,又不是你的错,是老黄小心眼嘛,觉得他带着阿爸挣钱,阿爸还意见多多,就把阿爸炒掉了。嘿嘿,我脾气也爆了点,听说以后马上要揍他一拳出气,就……也被辞了。不过你哥是谁,分分钟找到新工作啊,你担心什么。”

“找到了?什么工作?”陈小鸥有些惊喜,这应该是今天最好的消息了。

“我一个高中同学,最近找我合伙开民宿,我下午去看了看地方,规模不大,但是环境很好。”

“民宿?是个好主意,咱们这儿风景这么美,宣传出去一定游客爆满。不过民宿要求挺多的,营业执照办了吗?卫生消防许可证呢?特种行业证呢?”

“正跑手续呢,我这几年手头有点积蓄,投进去算个合伙人,如果以后挣到钱,阿爸阿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也能给你添点嫁妆。”

“切,还没开张呢就吹牛。”陈小鸥心情好一些,又开始打趣哥哥了。忽然手机响了,杨主任的电话,小鸥接起来:“头儿,什么指示?”对面是杨主任爽朗的笑声:“局里最近要做海域生态综合治理试点,我给你的规划案递上去,领导同意了。不过很多细节需要改动,你先自己琢磨琢磨,上班了来工作组报到,再详细讨论。”

“真的?头儿,太好啦,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回去给你带我家种的荔枝,特别好吃!”

挂了电话,陈小鸥心情大好,跳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圈,哥哥莫名其妙的眼神也挡不住她傻乐。天黑透了,不知谁家有喜事,宁静的夜空中突然绽放一簇簇烟花,望着长堤上的路灯远远亮起,陈小鸥又想起了从前。

二十年前,村里还没通电,晚上总是一片漆黑,她夜里从来不敢出门,更没见过什么烟花。二十年过去,他们家、他们村子靠着月牙湾的馈赠,从那样贫穷的境地挣扎出来,如今月牙湾病了……

绚烂的海上焰火映在潋滟的波光里,也映在陈小鸥晶莹的眼里,她会帮助月牙湾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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