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钟故事
我是在下班的时候见到他的。
闪过街角,走进一条幽深的巷道——那是我常走的捷径——他就在那儿了。每每走到巷子中点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他浑浊的目光正在打量我——有时候是我手中的塑料袋子,有时候是我最隐秘的牛仔裤屁股上的那个衣兜,另外一些时候,比如今天,他盯着我的皮鞋,同时咂摸他那如同腊肉一般泛着酱紫色光泽的两片厚嘴唇发出窸窣声响。那么这时候我就停下来,我不无炫耀地晃动脚步以便皮鞋能够与地面良好碰撞发出悦耳的节奏。不出你们所料,他一定听见了我的声响。扑哧一声,他那一口蜡黄的牙齿喷出热烈的口气:“光听响儿就知道,好鞋!”
他自此来了兴致:
他盘腿而坐,双手在打满补丁的粗布裤子上抹一把,抻一抻褐色大衣的领口,使用很正式的口吻对我说:“男人,总归得穿皮鞋,啪啪响,大步走,这是气派!你得让人听着响儿——啪,啪啪……”
老实说我也认为今天穿皮鞋出门时一个明智的选择,在他这番话的撩拨之下我甚至想要迈开步子走上两步啦,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起皮鞋碰撞地面的节奏——啪啪啪……我很好奇他会对我的步伐作出什么样的评价呢?现在他直直站在我的面前,一双油腻的目光像是在把玩我的皮鞋,我看见他的嘴角呈现一种友好的弧度,他已经侧过身子为我让出大半条巷子来,我想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再次听见我的皮鞋的声响!
“要不怎么说男人就得穿皮鞋?!”
他说得没错,来来回回走过两趟,我觉得神清气爽,我不无自豪地再次停在那家伙面前,用友好的目光向他致意,“要不怎么就数穿皮鞋的有出息?”他紧接着沮丧下来,双手插进彼此的袖管儿,顺着墙根儿提溜下去。这一次他把曲着的两腿挺着直直的,我能够看见油腻腻的粗布裤腿包着的两只光秃秃的脚。
他的目光又落到我身上——那像苍蝇一样的目光——嗡嗡响,赶不走。我觉得是时候离开了,我迈出一步……
“啪啪,好听……”
他的同步解说让我越发心神不宁,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迈出下一步了。
“听响儿就是一双好鞋……”
我感到空气燥热,那家伙的目光在炙烤我。不错,他现在正盯着我的脸,所以我的额头就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它们像蚂蚁列队前进,所到之处触发一阵清晰的瘙痒。我再也忍不住!我终于把右手插进屁股后面的衣兜,我想我需要一张纸巾——事实上我也这么干了,我掏出纸巾的同时弄得钞票散落一地,对!我说的是钞票,散落一地!
我完全能够看清,我的花花绿绿的钞票落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凼之中:其中那些还是崭新的纸币(那可是超级市场漂亮的收银姑娘给我的找零!)还浮在水面;另一些绵软如破布片,它们已吸足泥水,沉了下去;还有一些——天啊,你们看见了吗?没错,我说的就是那张紫色的,我尚未舍得使的唯一的一张大家伙!它就耷拉在那只沾满泥淖、光秃秃的脚丫子上!
我感到绝望!大概眼下这流浪汉决不会挪一下身子,事实上他现在眯上了眼睛,似乎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他攒动的嘴唇此刻开始发出像是愉悦的声响:
“真是双好鞋啊……”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陷入了喃喃自语,既然如此,我的腰椎如同断裂了一本,它不由自主地躬下了一个微弱的弧度。
“对——”
几乎是一种呵斥的,他令我完全丧失勇气。我复又毕恭毕敬,挺起腰板站着。
“要大步走,啪啪啪,走大步!”眼前这个身形簌地站起来,沉重的褐色大衣透露着一种威严。我打心底里觉着这是一位元帅对我下达的命令——走!走!走!
“要像个军人!”他最后说,“啪啪,啪啪,啪啪……”
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煎熬,我提起铁锹似的两腿,拼命张开胯骨,每走一步就能听见关节扭动的声响。青石地面湿滑难行,我用两只耳朵竭力搜索皮鞋碰撞地面发出的悦耳音效,啪啪,啪啪……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脚步的声响还是身后那家伙嘴巴里的嚎叫,我只知道这种声音尾随我,包裹我,时远时近,难以对付!
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倒霉催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时候戛然而止的,事情就那样发生了,砰地一下我听到一声断裂,随之而来的是发自右脚脚底板的不寒而栗。那是一种滑溜溜、湿漉漉的触感,紧接着脆生生的一下,我看见黑色的鞋跟儿飞入眼前不大不小另一个水凼。
我就此停住了,实际上我压根儿没法再挪一步。我不确定那家伙是否看见刚才的事情,由于挡在眼前的长发,我对他无从捉摸。极松懈地,他再次溜着墙根儿坐下去,这一次他的两双脚丫子完全搅进泥淖,已经疲软无力的纸币正处在他的护卫势力之内!脚底的凉意更加清晰,我完全陷入绝境。那家伙偏在这时发出狡黠的笑容,这一次他简直提高了音调:
“男人就得穿皮鞋,穿好鞋!”
这个时候他苍蝇般的目光又盯上我了,我几乎是哆嗦着开口:
“不错……”
“您从哪儿来?”
“菜市场的另一头。”
“您怎么走到这里?”
“听说,是条捷径……”
“你开玩笑!哈哈哈……”
“不,可能,我总是走这儿。”
“您怎么不继续!”
“我想……得早些回家才是。”
“您的皮鞋声音很好听。”
“是,是吗?”
“您为什么不继续走上两趟!”
“……”
“您应该继续!”
“不,我想我——”
“您需要这个!”
“哦?这,是吗……”
“您铁定需要,不想看看是什么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他盯着我的眼睛,嘴角挂起友好的弧度。他从大衣里侧掏出一个黑色的包裹,那是一层白色的纺织布,折射着暗哑光泽。脚底的寒冷持续袭来,我一度感到窒息,可眼前这家伙已经用目光死死扼住了我:揭开白色的布,是一块黑色纱巾,往里有一块军绿色的的确良,再下去是皱皱巴巴的铝箔纸。他不紧不慢,层层掀开,好像艺术家欣赏他的作品——最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他用臃肿的手掌托起那玩意儿递过来:
“您需要这个!”
就是那一刻,脚底的寒冷像一支血刃捅进我的骨髓。我在也无法忍受,我一跃而起,从两只糟糕的皮鞋里逃出来,我光着两脚跑完剩下半条巷子,我头也不回,我只听见咚咚咚而非啪啪啪的声音……
你们知道的,从那以后,我宁愿绕几步路也绝不踏进那条巷子!不过你们要问那天最后的事情?你们想知道那家伙包裹里的是什么?天啊!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当然不会忘记,我看见了,清清楚楚——
那是一支黑色鞋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