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的自信

2020-07-26  本文已影响0人  李庾

晚自习,后桌递来一张纸条:我真羡慕你,你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像我,什么都不敢说。

我扭头看大后方纸条的主人,齐齐的头帘挡住了一半脸,大大的眼睛,钝顿的鼻头,嘴唇厚的棱角分明。

我怔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给我下了一个这么结论,莫名其妙的大笔一挥:每个人都可以很有自信。

纸条以完美的弧线落在了她的脚边。

我尴尬的挑了下眉毛,准头不行。


当年我在班上有点刺头的意思,可能是在家里被压迫惯了,到学校怎么着都不想听话。

课堂上,政治老师让全班每个人都拿笤帚把儿打自己的手,几下都行,衡量标准是看自己对考试成绩有多愧疚。

尖子生憋红了脸,毫不留情的打了自己快一分钟。老师默然背对大家,在黑板上写着几道大题,头也没回。

班上寂静无声,大家都被尖子生给吓到了,同时在心里忖度打自己多少下才算过得去。

我盯着卷子,忍住脸上的笑意,莫名觉得这种悲壮很是荒谬。

漫长一轮的自我惩罚终于轮到我。

我右手握住“刑具”,左手手心朝上翻起,淡黄掺着棕红的笤帚散发着黯淡的光芒,系着的绳子都被打开,细细的高粱杆里露出里面洁白的纤维。

我深呼吸,咬咬牙,右手高高举起,笤帚把儿落下,啪啪啪,三声,不算多。

完事我一扬脸,递给右手边隔着一过道的同学。

同桌是个文静的女生,嘴张的巨大看着我。

政治老师突然回头,用满是白色粉笔沫的手指指我:重打!

全班在一秒钟的安静后,哄堂大笑。

凝结的气氛重新又流淌起来,尖子生抽抽搭搭不再只盯着卷子,红着眼往我这瞟。

是的,那几棍子根本没敲在我手上,而是敲在了卷子上。

干嘛要考这么枯燥的内容!还不是你的错!

老师轻哼一声,冷笑道:我都听着呢,不要想糊弄我。

很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小插曲,觉得有趣之余也有些羞愧,倒不是为了自己毫无羞耻之心的少年岁月,而是在其中看到了“脆弱的自信”。


去年有一张乌镇聚餐的照片引发讨论。

小米雷军,美团王兴,腾讯马化腾,京东刘强东……有人列出了这些金字塔顶端的人所毕业的大学,无一例外,全是名校。

其实早在二零零六年就有《国际金融报》的记者对中国A股500名上市公司的高管的教育程度的做了个分析和调查,最后发现,84%拥有高学历,48%毕业于985学校。

可见,这根本不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我是零九年参加的高考,而那时候我对这一切根本毫无概念。


我所在的高中连县级市里的重点都算不上,城里乡里村里的学生们聚在一起,乌央乌央的看不到头。

一班差不多九十几个人,体育老师当班主任的占了大多数。

原因全凭猜测,可能是体育老师时间充裕,没有教学压力,或者身体够好,能扛得住朝五晚九的摧残。

总之,体育老师以他们极其奇葩的教学方式给我们那一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冬天被子太厚,叠好的被子常常昂着头咧着嘴,不让上课,去操场跑圈。

挂在桌前的垃圾袋有点满,垃圾不小心掉在地上,跑圈。

抽出一节自习课什么都不许干,全部起立,等着一个个搜桌,搜出点什么,跑圈。

中午吃完饭回教室的路上,如果看到谁不是跑着回来的,而是晃悠着回的,跑圈。

好像每个体育老师都憋着口气把自己贡献出来的体育课用别的方式还上,拖他们的福,那时候身体素质真不错,能扛得住冬天用冷水洗头,便秘一周还能吃得下去饭。


在我饱含着对体育老师的不忿,吊儿郎当不学无术之前,曾遇到一个历史老师,当了我半年班主任,我们亲切的称他为旺财。

他身高不高,体重微胖,眼镜片永远灰蒙蒙的,整个冬天,就穿一件棉袄,两面换着穿,头皮屑雪花一样落满肩。讲课时说话语速很快,普通话带着乡音,我经常在宿舍模仿他,逗的大家笑作一团。

但我们又都很怕他,旺财就是狗的意思,一只疯了的狗,很凶很残暴。

本来我没打算招惹他,毕竟他在整个年级都赫赫有名,没成想还是发生了一场冲突。

有天早上,我肚子痛到下不了床,托同寝的娜娜帮我请假,虽然旺财之前三令五申不许代请早自习假,但实在痛的出了一身冷汗,十分虚弱。

我刚躺还没十分钟,娜娜苦着脸跑回来,说旺财找我。

我捂着肚子跟娜娜站在教室门口,旺财却不搭理我,只训娜娜,让她把位子从中间搬到角落。

我听不下去,说是我求娜娜帮我请这个假的,你要罚罚我吧。

他不耐烦的瞥了我一眼,让我闭嘴,然后继续训娜娜。

我内心煎熬着,实在不忍心娜娜被窝牵连,大声说,不关她的事,你要罚罚我。

旺财愣了几秒,让娜娜先回去,一脸你敢忤逆我的表情说,你代替她搬去角落坐,既然不服管,我从今以后不会看你一眼。

我拖着桌子坐在教室一角,后面是个空座位,跟被流放了一样。

不过这也恰恰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不管我是吗?我让你没法忽略我。

他提问全班每个同学,独独绕过我。

我的作文被语文老师当做范文贴在墙上,他看了一会,不做评论。

他给每个同学做成绩曲线表,我的曲线直冲云霄,以极快的速度进步,他不屑一顾。

我数学是弱项,自习课上我天天坐在那抠数学,有时候下课都不知道,第一次数学得了九十几分。他玩味的笑,还是不理我。

我故意不跑早操,趴桌上睡觉。他最后一个离班,还贴心的把灯一关,装作班上没人。

那段时间是我高中最美好的回忆,我为所欲为,想干嘛就干嘛,在班主任眼里查无此人。

但也是我成绩最好的半年,我变得对学习特别有兴趣,甚至感受到奇特的快乐,同时心里憋着口气,心想冲到第一名看你什么时候理我。

终于,他按捺不住了。

有一天他坐在我背后的空位上一边监督我们一边写教案,我故意把镜子往桌上一立,拿个小梳子美滋滋的开始梳头,梳的头油光水滑,一根杂毛都竖不起来时扎在脑后。

他拍拍我让我出去。

我们俩趴在走廊上看着旗杆上飘扬的红旗。

他说,我看你过的挺舒坦啊。

我回,还行。

他笑了,脸皮挺厚。

我说,一般。

旗布被风刮得噗噗乱响。

他说,回去吧,别美了,再美把你镜子给收了。

我们就这么着就和解了。

他在后来还在我跟一个女体育老师有矛盾的时候,坚定的站在我这边。装模作样的把我叫出去,问了问情况,小短手一挥,狡黠一笑,说就当我训过你了,道理不一定在她那边,但是,同事嘛,给个面子。

后来分班,我又分到体育老师的魔爪下。

路上偶遇他,他贱笑,还想让我管你不。

我口是心非,谢天谢地,见到你想绕道走。

我跟所有体育老师都不对付,当时也不大懂为自己学习的道理,成绩一落千丈。

无心学习,脑袋里也不闲着。

愤青似的在日记本上批判学校,批判老师,批判教育制度,同时还不忘畅想未来,幻想着逃离校园以后的生活。


年纪渐长后,老友们聚餐,除了年少时的趣事外,总不由得聊起没好好学习的遗憾。

那是个有点尴尬的年代,物质文明稍有起色,精神文明还跟不上。

我们这群中部县城的孩子大约懂得该好好学习,但又没人能系统的跟我们讲讲。

老师说,学习是为了高考,考上好大学就有好工作,千万不要像他一样当老师。

每个月回一次家,一天半的时间,洗洗衣服洗洗澡,再吃顿好吃的,家长不会跟你谈心,只是叮嘱要早点睡觉。

课外书籍匮乏,接触不到网络,不懂得社会规则,大人们仿佛觉得我们天生就该懂考试的意义,无需多言。

我们没有自己的三观,我那点虚妄的,不堪一击的倨傲完全来自于抽空看的几本杂志,几本名著中所提炼出的扁平的知识点。

再将那片面的知识点反复咀嚼,淬炼,变得坚硬无比,不折不弯,铮铮作响。

不这么做,就不知道该怎么度过被圈养起来的十七八岁。

所以我在一群不知道方向的少年人眼里,是有“自信” 的,因为我好像比他们知道“自己”是谁。


高中辍学,写而优而导的韩寒 ,少女作家蒋方舟保送清华,终究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媒体把他们高高捧起时,我正初中。

同学们传看着翻烂的三重门,心里不免升起一种自信,仿佛自己也可以。

这是时代刻在我们身上的一道刻痕。

先驱们质问中国的教育能给中国的孩子什么,质问是否只有高考一条出路,是否成绩可以代表一切。

振聋发聩。

却也只振聋发聩。

它留给我们了一个疑问,一种或许存在的可能,一种特立独行的标本。

耳濡目染,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的多了点燥气,多了点脆弱的自信。

近两年来,高考的讨论再次被大众讨论,大多是正面的。

高考就是唯一的出路!高考是人生改变阶级的最大机会!

当年的问号变成了今天的感叹号,我心里是有点怅然的省略号。

但好在,现在的我不那么倔强,也没打算破罐破摔。

因为,学习的路不止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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