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散文家乡征文旅行·在路上

我的家乡最美 | 走出户子沟

2018-03-07  本文已影响136人  隼浮

<壹>

如果我为户子沟写本书的话,一定以这样的文字开头:“东北大平原从白山黑水南下,莽莽苍苍,一泻千里,却在临近大海的时候,失去了出发时的气势和雄阔,醉酒了似地深一脚、浅一脚,最终一头栽在层层叠叠的群山之间。以上帝的视角,可以看到东北平原与大海之间的狭长地带,如水面被轻风拂过,波纹密布;再近一些,就可以看到如老人的皱纹一般纵横交错的沟壑。户子沟,就藏在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褶皱里面,我长大那个村子,就在户子沟的一个枝杈里面。”

“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是形容名人故里常用的套话。诚然,我是没有使户子沟获得这个机会的殊荣了,不过,即使老天爷不开眼,让户子沟因为我或者谁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也会坚决地拒绝那八个字,因为我不能如此讽刺我的故乡。我们那儿有套顺口溜:“一进户子沟,步步踩石头,大姑娘往外跑,小伙子往外溜”这才是对户子沟最恰当的形容。

站在我们的村子里四望:东南锥形的山叫老虎洞山,正南的小山包叫小南山,它西面的那个叫松花山,它们的后面那座高得多的山叫陡嘴瓦,西南远些的地方,那一大片连绵不断的山叫牛蹄山,正西的远处,是一片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小山,北面是一片叫北梁的土坡,北梁直延伸到了村子东边,就成了东梁……也就是说,户子沟的四周,除了山还是山,再不就是梁,坡,除此之外呢?还有……哦,还有沟。

群山环绕,如果单从字面上看,还不错,可惜,户子沟周边的山,不是喜马拉雅山的山,不是黄山泰山华山的山,甚至不是青山绿水的山,它是山丘的山,它不负责高奇雄险,赏心悦目,不负责吸引光观光猎奇或是朝拜者,它们只负责挡住山里面远眺的目光,远行的脚步。尤其让人无法肃然起敬的是,这些山没有葱翠茂密的林木,有的只是低矮的荒草和灌木,稀稀拉拉的如同秃头上的须毛一样,不但无法遮羞,反倒更加丑陋,让人替它难堪。没有树,就存不住水。暴雨过后,浑黄的泥浆就会如失控的野兽一般咆哮着从山上冲下来,沿着沟沟坎坎奔涌而出,泥沙俱下,摧枯拉朽,从村前奔流而过。几个小时后,泥水消失,只留下一路的枯枝败叶,还有满河套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冲着天空翻白眼。

泥土流失如此严重,土壤的肥力就可想而知了。说起东北,给人的想象总是一望无际的黑土地,肥得能攥出油来,可是我们那里全是黄土,还薄,犁杖一下去,就能听到触碰到石岩时发出的打雷一般轰隆隆的声音,还陡,最离谱的地方连耕牛都站不住。只要有土的地方,还是都被人们垦成田地了。这样的土地,种得了什么呢?只能是玉米、高粱、谷子、豆子之类的杂粮罢了。

山清水秀的地方,出的是人杰,户子沟这样的穷山恶水,能出的,大概只有我这样的刁民了吧?

< 贰 >

听老人说,在土改还是四清的时候,上边派下工作组的领导是外地人,人们告诉他我们这里叫户子沟,他吓了一跳:胡子沟?那不就是土匪窝吗?旁边人笑了:不是胡子沟,是户子沟,这外名字是有“讲儿”的。

“讲儿”是什么呢?说是早前儿,这里还不叫户子沟的时候,有户人家种瓠子,结出的一个非常大,也就没舍得摘,任它长去。这时来了个“南方蛮子”——我们那里人嘴里的“南方蛮子”,不一定就是长江或秦岭、淮河以南的人,只要是说话腔调和我们那里不一样,觉得“侉”,听着别扭的,哪怕是河南河北的呢,也统统叫人“南方蛮子”——据说,“南方蛮子”都会相宝的,围着这个大瓠子看了半天,说他买了,但现在不拿走,要等老秋了再说。为了落准,还付了一大笔定钱。临走一再嘱咐,瓠子先长着,千万等他来了再摘。这户人家白白捡了个大便宜,心里自然乐开了花,只是奇怪:南方蛮子那么精,为啥花恁么多钱买一个瓠子呢?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尽管如此,主人还是留了个心眼儿,蛮子说不让早摘,那就偏不,反正看上去已经熟了——我这位老乡的人品,也是让人醉了——等到老秋,南方人如约而至,又付了一大笔钱,就抱起瓠子上山了。人们都跟着看稀奇。也不知他念了什么咒语,山突然开了,里面有一只活蹦乱跳、金光闪闪的金马驹,大家这才明白:这瓠子是开山的钥匙。南方人用瓠子把山支住,就进去抓金马驹,扑腾了半天,眼看他要成功的时候,只听“嘎巴”一声响,接着更大的一声轰隆声,尘土飞扬,山合上了!因为瓠子没熟透,折了,把南方人和金马驹都关到山里了。

也就是说,“户子沟”其实应该写作“瓠子沟”,可是“瓠”字实在太复杂,我们那里人文穷乡僻壤孤陋寡闻的,哪里能写得出?只好因陋就简,写“户子沟”了。而且,户子沟里早就没户有瓠子了,连瓠子长什么样,都没几个人知道了。所以,写成什么有什么区别呢?

据说,工作组的领导听完故事,静了半天,问道:哪座山?当地人笑了:就是一段闲话,哪能当真呢?领导的目光从这座山转到那座山,把户子沟周围的山看了个遍,悠悠地说:

没准儿这山里面真藏着宝哇。

< 叁 >

户子沟虽然不叫胡子沟,但是在解放前,不光户子沟,附近这一带都是土匪横行之地。

我们家老辈有个姑奶子,男人和儿子都是“胡子”。据说,这个姑奶子嫁的地方风气不好,净出“胡子”、劫道的。当然,这姑奶子本人也不咋地,“家有贤妻男人在外不做横事”,哪有自个儿男人当“胡子”被打死了,又怂恿儿子接着当的呢?这个外甥来姥家时,大讲特讲他把人倒吊在树上,那些人的脸涨得紫红,能滴出血来,他用柳树条子怎样把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老实巴交的舅舅妗子们吓得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对他陪着小心的样子一定让他很享受,很有成就感。没过多久,他自己出事了,死了。人们说他是该死,他姓郭,竟然住在了“锅漏子”,夜里就被兵围上了。本来这些刀尖上舔血的人都会些奇门遁甲之类的邪术,关键时刻能“扒门”逃脱的,可是大限一到,“扒门”都不好使了,只能乖乖地跟着黑白无常找他老爹去了。他的死,是上天垂怜,让我们家的人免除了倒悬之苦,因为这个姑奶子已经让她儿子对自个儿的娘家下手了。

我们小学毕业那年,老师带我们去春游,从西南的牛蹄山经南边的陡嘴瓦一直走到东边的老虎洞山。正是树绿花开的暮春时节,山里最可爱的时候,老师还在沿途的石块底下、大树枝上、草丛里面藏了许多有字的纸条,让大家寻找,可以换些笔啊本啊橡皮啊之类的小东西做奖品,让大家更加的兴致盎然。中午的时候,我们在山坳里休息,不远的山坡上有几座无主的荒坟,老师议论说,里面埋的应该是“仁义军”的人。“仁义军”,在我们那一带赫赫有名。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县话剧团还演过有关他们的话剧,我们当地的作家还写过关于他们的书。这这些故事,他们是抗日英雄,可歌可泣。但在普通老百姓的闲话里,他们虽然自称“仁义军”,其实就是“胡子”,也干打家劫舍的勾当,只不过官军来了跟官军打,日本人来了跟日本人打吧。

就在那次春游当中,我们看到不少长得跟树墩子一模一样的石头,连树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些石头上面有鱼和贝壳模样花纹。老师告诉我们:那是化石,就是原来的树、鱼什么的经过地壳变迁变成了石头。说完,他又自言自语道:既然有鱼,有贝壳,看来我们这里原来也是片海啊。

海?从未见过海的我们,佩服老师博学的同时,同时对他的话感到无比惊讶:我们这么缺水的地方,竟然曾经是片大海?

< 肆 >

我们那里,不是一般的缺水。每年春天,我们那里真的是春雨贵如油,下种子就像赌博,运气好的种完就下雨,苗就能出的齐整些;运气不好的,眼看刚下完一场薄雨,赶紧种吧,种完就没雨了,等吧,出的苗自然稀稀拉拉,只能人挑马拉地抗旱补苗。好容易苗出来了,薅苗、除草、上肥、中耕都完事了,就等下雨让庄稼拔节生长、扬花上粮食了,雨没了——有一年,从端午节到伏天结束,一场像样的雨没下。眼瞅着庄稼打蔫了,叶子干了,成柴禾了,连山上都一片枯黄了,田里裂出一个个深得插下手掌的大缝,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张向天空……求雨吧,老老少少赤着上身,戴着柳条编的草帽,敲锣打鼓地抬着龙王爷的牌位游街,让它老人家看看人间的饥渴,挨个土地庙拜,烧香,磕头,许愿,哭天抢地……结果呢,能感天动地求下甘霖的时候不多,常常是白费力气。可除了这个,老农民也没有其它的办法,只能咳声叹气,干瞪眼!伏旱,还不算最倒霉的,最倒霉年头,该下雨时没雨,到老秋,该收庄稼了的时候,雨来了,而且是秋雨绵绵,下了六天不停,把粮食都泡在了地里生了芽子……

有人把旱归罪于我们村。每年正月,办会的时候,我们村唱的一个保留剧目就是《黄草坡》,戏开头,一个老生出来,念白道:“年年遭蝗旱,黎民不得安”。大正月的,就这么丧气,这一年还能有好?可是我们村的人不服,说旱是皇帝爷封下的,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这个地区“十年九旱”,金口玉牙的,还想翻身?

户子沟不是一般的旱。远的没法比,户子沟外、近在咫尺的地方都比我们强:人家下雨了,我们打打雷;人家下透了,我们只是湿湿地皮;人家发水了,下涝了,我们才将将好……

常常是眼看着漫天的乌云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狂风挟着浓重的水腥味卷地而来,刮得树叶、纸片和尘土满地乱飞,沟外的村庄和山头笼罩在白茫茫的雨帘后面,什么也看不见,一场大雨说来就要来了!豆大的雨点也落下来了,砸得地上直冒烟。在地里干活的人们一边捂着脑袋往家跑,一边喜滋滋地期待着。人到家了,雨也停了,风也小了,云吹松了,蓝天又露出来了……沟外的消息传来了,这场雨不小,地里汪了水,有好几指呢,能跟上场雨接乎上了……户子沟呢?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一次,隔壁的大爷终于忍无可忍,悲愤地冲着天上高喊:户子沟人前辈子造孽了哇!

这话说对了。户子沟的旱,有自作孽的成分。听父亲说,他小的时候,户子沟还不是这样子,山上和沟子里也是长满了树的,村前河套里差不多是长年流水的。那什么时候变了呢?反正从我记事起,河套里只有石头了,但山上还是有树的,大部分是松树,虽然并不高大粗壮也不繁密,却也能多少添些生机。可是,有一年,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吧,开春的时候人们突然疯了似地上山砍树,先是碗口粗的,然后是手腕粗的,最后不管多粗的,哪怕是根拇指粗的树苗子都被砍倒拖下山了。那段时间,山上真是热闹,熙熙攘攘的,如同赶集一样,也没人管。等到人们散去,山上就只剩下一个个树墩子了。再后来,连树墩子也被人刨下来,拿回家烧火了。从此,山上除了蒿草,就剩酸枣、荆蒿、棉槐之类的灌木了,当伏旱厉害的时候,草什么的都枯了,远远望去,山上就是一片枯黄。

这时候,谁还会相信我们这里曾经是片大海呢?虽然,从地理上说,我们这里离大海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一二百里地,按照欧美的标准,我们这里差不多还属于近海地区呢。小时候,我总以为要走出户子沟,一定要往北走,那里才有更广阔的天地;往南,只有翻不完的山……其实,只要一座山接一座山地不停翻过去,早晚有座山的后面,将出现比东北大平原更广阔的天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

我们那里的农谚说:“云往东,刮大风;云往北,发大水;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南,划旱船”。不幸的是,东南面那些连绵不断的群山,不仅把我们和海洋隔绝开来,也阻挡了来自海洋的暖湿气流,而来自西北内陆的干冷空气却畅通无阻,户子沟不旱才见鬼了呢。

我经常想的是:我们的老祖宗,当初是怎么选上户子沟这么一个完美的一个兔子不拉屎、鸟不生蛋、天底下最最差劲的地方的呢?

< 伍 >

我们老祖宗为什么要离开孔孟故里来这蛮荒塞外呢?奉旨移民?饥荒洪水?躲仇避祸?犯罪亡命?据说兄弟二人在路上还失散了,有的说失散了在河北,有的说失散了在户子沟南边不远的地方。怎么失散的?失散的哥哥还是弟弟?后来重逢了吗?没人说得清。乱世里命如草芥,聚散如云,那些悲辛喜乐的细节,过后就随风飘散了,答案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二人至少有一个人来到了户子沟。他们这一路,挑着挑子,扶老携幼,从山东老家,一步一步,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怎么就看中这里了呢?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时的户子沟,肯定是和现在不同。据说,清朝乾隆年间,我们这一带还是人烟稀少、荆莽丛生、野兽横行的原始面貌。老祖宗刚到的时候,情况也应该相差不远。当老祖宗疲惫地放下挑子,举目四望,远处是郁郁葱葱的群山,近处是潺潺的流水,山水之间是大片的坡地,人家也不多。有山可靠,不愁没柴烧,没野味吃;有河,证明这里不缺水;有荒地,不愁没粮食吃;发水了,可以往梁上跑;过兵了,可以往沟里钻;再走几里路就是视野开阔的所在,使户子沟不至于过闭塞。正所谓,旱涝保收,进可攻,退可守,多理想的留居之地!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是蒙古人的地盘,那就把他们撵到沟外的水泡子边上去,那里更适合他们养马放牛……而且这里还有一户同姓人家,便认了本家,紧挨着他们西边搭屋建房,相互间有个照应……从此扎下根,开枝散叶,繁衍至今。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一代代人挥洒着汗水把密密麻麻的日子踩在脚下的蚰蜒小道里,然后变成一个个没有墓碑的土堆挤在小南山脚下。村子里的房屋越来越多,坡上的荒地越来越少,土地越来越贫瘠……终于到了这么一天,我们这些后辈要为祖先的聪明买单了:当户子沟越来越差的时候,沟外的那些村子却因地势平缓,开阔,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灌溉起来还方便,连雨水都更丰沛些……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 陆 >

从小到大,我在户子沟里看到,是被四圈的山梁局限了的天空。每天太阳从东南的老虎洞山上升起来,爬过陡嘴瓦和牛蹄山的头顶,然后落到西面不知道的群山后面。亘古不变,周而复始。我困惑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人离开这里?祖先那份跋涉千里、与虎狼相搏、赶走成吉思汗子孙的那份强悍和勇气,哪里去了呢?

似乎长久以来,能够离开户子沟的,只有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出去的女人们。不过她们也没能真正离开,只不过去了除了名字其它都差不多的村子里,而且一嫁过去就扎下根去,长成为那个村子里的一部分,生儿育女,直至终老。

除了这些女人,我所知道最早离开户子沟的,是我的大爷爷。不过他的离开,是个意外。

老话说,族里每辈儿都要出个“豪丧人”。在我们爷爷那辈儿,这个“豪丧人”就是我的大爷爷。他是个医生,可他不光治病救人,还杀了人,而且杀的还是自己的把兄弟。

事情起因有些荒唐:两人在邻村吃席的时候,这个把兄弟跟他开了个玩笑。这“打人不打脸,说话别揭短”,如果揭了短,哪怕是个玩笑,也会出人命的。这个玩笑就揭了我大爷的短,因为玩笑与我的太爷有关。我太爷是个远近闻名的懒人,把家里的日子过成了远近闻名的笑柄。虽然我爷爷他们长大成人后,迅速把日子重新过了起来,但在他们心中,这是一个不能碰的痛点。为什么偏要拿这件事开玩笑呢?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太好了,也许是酒后失言。我大爷爷当即离席而去,回到家里,越想越气不忿,揣了一把杀猪刀,到他把兄弟回家要经过的高粱地里埋伏了起来。没多久就听见了一只大叫驴“格儿嘎”的叫声渐渐近了。他的把兄弟酒足饭饱,醉醺醺在骑在驴背上,做梦想不到自己的拜把子正手持利刃在等着他。我大爷爷等他到了近处,猛地窜了出来,一把把他拽下来,两刀下去,两个人就成了真正的“生死之交”。

家里人看到我大爷爷怒气冲冲地从家里出去,就知道要出事。我爷爷胆子小,不敢拦他,只好让当时年纪还小的我三爷爷去追。等到我三爷爷赶到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我三爷爷虽然年轻,见识却不小,当即把刀夺下来,深深地插在高粱地里,埋了,连拉带拽地把我大爷爷弄走了。

这时,我大爷爷的酒总算醒了吧?夏日中午的太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身边的庄稼叶子在微风哗啦哗啦的响着,不知名的小虫在草丛里鸣唱,天空上浮着闲闲的云朵……他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当他意识到,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站在这些山梁坡坎的怀抱里,而父母,兄弟,还有祖先的坟墓将永不再见的时候,他是留恋还是释然?

有家不能回,只好亡命天涯了。逃跑的方向,自然向着更蛮荒的去处。几十年后,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在户子沟里实在吃不上饭了,我们族里还有人去找过他。他已经在黑龙江安定了下来,成了一大家人家了——当初帮他逃出生天的我三爷爷,却已经因为饥饿,吃了太多野菜,死了。从黑龙江回来的人说,他们那里比户子沟强多了,地多,还平,好活人。

父亲跟我说这些时,我觉得不可思议:在这里都饿死人了,既然去了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 柒 >

除了大爷爷,我的所知道离开户子沟的人,是一批女孩子。

不论多么荒芜的所在,春天里都总会有花开的。每当春夏之交的时候,户子沟山上的荆蒿开花了。荆蒿生在荒山野岭上土最薄的地方,一丛一丛的,成不了材,却能在秋天的时候割来编筐和篓子。它的花紫色,碎小,密,一簇一簇的,散发出很冲的味道,不太好闻,我觉得。每年荆蒿开花的时候,就会有一拨一拨的养蜂人来到户子沟,让蜜蜂采荆蒿花的蜜。

那应该是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吧,人们虽然不再挨饿,但是物质还是极度匮乏的。所谓的蜂蜜,不少人只在“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课文里听过。那些养蜂人说着一口我们听不太懂的方言,更给他们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渐渐的,有胆子大的跟他们打过一些交道的人说,这些养蜂人竟然不怎么吃盐,连煮土豆都要蘸糖吃!这可更让人们惊讶乃至眼红了——那时候,平常能买起白糖的有几户人家呢?不少人家只能在过年时才能给孩子买点糖块甜甜嘴巴,可是这些人吃土豆还要蘸白糖,那得败家成啥样啊!

当荆蒿的花败了,养蜂人也就收起蜂箱,开车离开了。人们发现,村里的一些女孩子也不见了。她们跟养蜂人跑了?!这事像掠过水面的风一样,在户子沟人心里引进了一阵骚动,却没有多少恐慌,还有不少人很羡慕:跟着养蜂人,过的是蜜罐里的日子,享福啊。

第二年荆蒿花期到的时候,养蜂人又来了,却不是去年那拨人,那些女孩子自然也不在其中。当他们走的时候,又有一些女孩子消失了。如此这般几年之后,一些不好的传言出现了,说那些和养蜂人一起走的女孩子是被拐卖到香港去了,有的说不是香港,是美国,不管去了哪里,都是做皮肉生意去了;还有的说,没卖到香港,更没卖到外国,是卖到比户子沟更穷的大山沟里,给一些老光棍或残疾人当媳妇去了……养蜂人在户子沟人的心目中,一下子由艳羡的对方变得面目可疑甚至可怕起来。下一年养蜂人来的时候,有女孩儿的人家立刻警惕起来,严禁女孩子靠近他们。渐渐的,关于女孩子跟养蜂人跑的事情在户子沟不再发生,连那些已经消失的女孩子们也少有人提起了。

然而,每年暮春时节,养蜂人还是一如以往地来到户子沟,只是人们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羡慕他们,反而觉得他们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的日子实在是辛苦。这时,就是没有家长提醒,也没有女孩子去跟养蜂人接触了,反倒路过时都要远远绕开,不只是怕被拐走,更是怕被嗡嗡飞舞着的蜜蜂蛰着。

< 捌 >

走出户子沟,有一条看起来正当又荣耀的路,那就是念书。这条路如果走通,虽然没有古代读书人所说的“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么夸张,却也着实能够改变命运,走出户子沟。

但这条走起来却又是这么艰辛、漫长,而且需要两代人十几年的共同努力。许多天姿聪颖又勤奋好学的农家子弟,因为家里穷,被迫辍学,半途而废;许多经济富足的家庭,在供孩子这件事上愿意倾其所有,可是本人无心向学,一事无成。更重要的是,需要时运的成全,当年我父亲学习也不错,家里也供的起,按当时的政策,只要读完高中就可以分配工作了,可是他初三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家里成分不好,于是一切成为泡影。

因此,我算幸运的。现在回头看,真佩服我父母当时的勇气。贫寒农家要供两个孩子读书,这无异于是一场豪赌。他们赌赢了:两个儿子都成了大学生。他们的代价除了二十多年的口挪肚攒含辛茹苦,还有晚年的空虚寂寞。一次,我父亲感慨说:哪怕有一个在身边也好啊。

到户子沟之后的七八代人里,我们哥俩算是继第三代时出了个秀才之后读书有所成的,那时候户子沟的大学生很少,因此成为一时的佳话,我父亲都成了上下两庄的名人,也算是祖坟冒青气了。之后不几年,西院也出了个大学生,有人就说,是我们阳宅的风水好,旺读书人……

后来,户子沟里出的大学生多了起来,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不再觉得稀奇了。

< 玖 >

上大学的人再多,也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走出户子沟,靠的是打工。

打工这事,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出现了。许多人家里的男劳动力,收秋后的农闲时节,去盘锦割苇子,苇子割完了,也进腊月了,扛着行李回来,过一个好年。后来,打工的范围广了,去给人养鱼、养鸡,去饭店当服务员、水二、厨师,去建筑工地搬砖、打更、做饭、干瓦工、木工、架子工……不再限于壮年男子,女人,初中毕业甚至没毕业的年轻人,也进城打工了;时间也不再局限于秋后,正月出去,一直到年底才回来。地呢,就扔给家里的女人和老人种,最多农忙时回来几天,忙完就又走了。

出去打工的,带回来的除了钱,还有外面花花世界的光怪陆离,也有的人在外忙活一年,结果两手空空,被骗了还是挥霍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邻村的一个人,在建筑工地当包工头,每年都在十里八乡招人出去。可是有一年年底,不知是上边没给他结钱,还是他把钱昧下了,反正天天都有人堵着他家门要钱。腊月底的一天,他躲出去了,他老爹被一个要账的堵在了院门口,一把杀猪刀捅进胸口,老人喊了句:“他杀我了!”回身往屋跑,没跑几步,就倒在院子里了。尸检的时候,上下几村的人都去了,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像看电影一样热闹。

当然,这样的惨剧只发生过一回。但是,在外打工受了伤、甚至落了残疾的却不再少数。

除了这些,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是有男孩子年底时带女人回来了。要知道,户子沟里最缺的是女人,最多的就是光棍。打光棍的原因是多样的:个人长相差,智力有问题,有残疾,家庭条件不好,不正经过日子……不管如何,如果一个男人过了二十四五岁还没娶上媳妇,那就危险了,要是到了二十八九还是老哥一个,那打光棍就是铁定的了。出门打工,给了光棍们带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最夸张的是我们邻村的一人男人,远近有名的混子,家里兄弟多,穷的响叮当,也领回对象来了,还是两个!两个女人都跟他住在一起,谁也不走,比着赛对他好,洗衣做饭,忙里忙外。这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臭狗屎也能成为香饽饽,到底看上他什么了?

原来,打工的回家次数再少,过年还是要回来的。可是,随着出去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回家过年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长年漂在外面,有的在城里买了房子,有的人呢,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反正是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来过了……现在村里的主要劳力,还是我小时候就在田里忙的那些人,几乎找不出一个五十岁以下的人了。

< 拾 >

小的时候总觉得户子沟与外面的大千世界无关,是被文明遗忘的角落。

世纪之交的时候,一户人家挖菜窑的时候,挖出了一罐战国时期的古钱币,老土的他们,打碎了罐子,把钱币偷卖给了文物贩子,结果不知被谁告诉了政府,派出所来人把剩下的装了多半面袋子收走,他们花了比卖钱币所得更多的钱来输通关系,才避免了一场官司……这时人们才知道,我们这里曾经属于燕国。我们村子里的那条河,曲曲折折后汇入的河流,在古代叫白狼水,曾经在中国的历史上泛起过苍凉雄浑的水花……

离开了户子沟我才知道,我们小时候在山上看到的那些奇怪的石头,遍布了我们那个地区,在上世纪末惊艳了世人,为我们那个地区带来了“世界上第一朵花开放的地方,第一只鸟飞起的地方”的美誉……

我时常想起当初工作组领导的话:或许这些山里真有宝啊­——只不过你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长成什么样……

可是,所有这些,都挡不住人们走出户子沟的脚步。

乡村的清晨,在我记忆中是一天中最热闹最富生机的时刻:路上有早起上地的人,井边有挑水的人,碾道有碾米碾面的人……村子里回荡着鸡鸣犬吠的声音,开门做饭的声音,抱柴扫院子的声音,叫喊孩子的声音,喂猪喂狗的声音,相互打招呼的声音……

现在,早晨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陌生的场景:在淡蓝的烟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遮住了两旁的房屋和院子,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色,高高低低地错落着,伸展着,摇曳着,看不到一个人影;一条小路从西面的绿色伸出来,蜿蜒蛇行,浮浮沉沉,最终隐没在东边的绿色里……石碾依然存在,但是碾道上杂草丛生;偶有一声鸟鸣,像是几滴水洒落在湖面上,只能泛起几圈涟漪,整个村庄又恢复到深如大海的沉寂里。

热闹了几百年的户子沟,难道要重归寂静了吗?

< 拾壹 >

离开户子沟,只需一刻就能完成,但是走出户子沟,却可能需要人的一生。

我们很小的时候,经常听大人说起这样一个笑话:早年村里有个老爷子,没有儿子,闺女把他接到身边,可是没多久,他又回来了,村里人问他,女婿待你不好吗?他说:一闭眼就梦到这个小碾道啊。

上大学后,和同届的一个哥们儿聊天,他说:等我老了,还要回到户子沟来,叶落归根。

毕业后就没有了他的消息,不知道他的那个梦想是否还在。不过曾经不以为然的我,却经常像个老人一样,午夜梦回的时候,沿着一条白日里被现实掩盖的小路,回到户子沟去,回到那些坡上和梁上去,回到那个院子里,回到早已被鹅卵石占领了的菜园子里去,回到早已不属于我们家的田地里去,回到那些长满了荒草、蘑菇、草药和伞子花的山上去,回到那些沉在了儿时的教室里去……

我不知道,那些走出了户子沟的人,他们流落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过得怎么样?不管是依然奔波在路上的还是已经安稳下来的,是不是都曾经或者正在和我一样,做着这样的梦,然后在梦醒后茫然若失、不能自已?

我常常想,当初我们的老祖宗在户子沟安居之后,是不是也在一直这样回想他们走出来的地方?

< 拾贰 >

如果有一天,现在留守在的老人们都凋零在历史的风烟之中,户子沟重新被草木和飞禽走占领,除了我们这些从户子沟走出的人,有谁还会知道它的存在呢?如果连我们都忘记了它,或者到了我们都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户子沟这个名字,也就消散在空气中了吧?

我的户子沟啊……

注:文字和图片来自隼浮,欢迎关注!

“我的家乡最美”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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