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以北
我家住在铁路以北,铁路从不知名的远方驶来将这村庄一分为二。村里几乎所有人都住在铁路南边,除了我们。我们之所以不能像别人一样住在铁路南边享受“群居”这一人类应该享受的权利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我奶奶那辈。我奶奶成分不好但不是地主,我奶奶被下放到这里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是个寡妇了。在这里当了三年老师的她在第四年生下了我爸爸,据传闻说我爷爷可能是我奶奶当时班里的学生,当然这只是传闻。因为我这个来路不明的爷爷一直没露面我奶奶又不肯说最后我奶奶就被打成了“破鞋”。当时我奶奶只能远离人群来保护自己,我很难想象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是如何坚强的生活下去的,可是她做到了。
其实对我而言我挺庆幸这样的,我喜欢一个人。铁路以北没有成堆成堆的人,可是有成片成片的稻田和池塘。我喜欢一个人在稻田里奔跑,那时候我就感觉自己是一只轻巧的燕子,还有那些池塘我几乎所有的黄昏都是在那度过的,那些池塘里有钓不完的泥鳅。我在铁路以北成长,在这的每一天我都自由自在。
可是我的父母并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我太孤单了于是做出了他们此生最大的错误。他们给我生了一个弟弟。我的弟弟叫杨小海,而我却叫杨大海,这两个名字有时候我自己都哭笑不得。我爸给我俩的名字里都加了一个“海”字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奶奶的老家在海边。这个地方离大海远隔万水千山,他时常能梦到自己在海边和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散步,每次醒来他都泪流满面。
杨小海出生的那天我一如往常在池塘钓鱼,那天我意外的钓到了一条红色的鲤鱼,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钓到红色的鲤鱼。我正仔细的观察着这条鱼,它可真漂亮,全身通红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抱着我母亲急匆匆从我身边跑过,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我冲他们喊;“爸,妈。我钓到了一条红色的鲤鱼。红色的!”我爸回过头看了看我看了看那条鱼之后冲我喊;“立刻,马上给我回屋待着去。”我把那条鱼顺手扔进了池塘便立刻,马上回屋待着去了。往后每次想到杨小海的出生我都感到无比遗憾,可惜了那条红色的鲤鱼。
你能想象一个四周都是稻田的小房子里有个枕头大小的孩子整天整夜的哭是什么样子么?空旷的田野能把那种声音放大十倍。最倒霉的是我的自由因此也被限制了,我不能去稻田里奔跑,不能去池塘里钓鱼,取而代之的是给杨小海换尿布,洗尿布。只有那一次我爸让我去池塘钓点小鲤鱼回来,因为我妈奶水不足,我爸不知从哪听来的说小鲤鱼熬成汤可以催奶。这个宝贵的机会我怎么可能错过,我拿起鱼竿一溜小跑就奔向池塘了。说来也怪,那天我竟然一条鲤鱼也没钓到,上钩的全是泥鳅。我爸也只能拿着一桶活蹦乱跳的泥鳅死马当活马医了。但万万没有想到我妈自从喝了那泥鳅汤后奶水像自来水一样哗哗的往下流,我爸自然高兴的恨不得亲我一口,当然他并没有那么做。
你要是喜欢一个人他放个屁你都会觉得可爱。你如果讨厌一个人呢?就像我看杨小海是一样的。小海在我的眼里和铁路南边那个胖女人养的猪一样,那个胖女人养的猪和她一样胖我有时候怀疑那些猪就是她生的。那些猪吃饱了就肚皮朝上躺在猪圈里哼哼唧唧的,小海也是,他每次感冒的时候就流着鼻涕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到吃饭的时候马上就来了经神。他把头往碗里一塞直到吃完才肯抬起头来。真的太像那些猪了,那些猪吃食的时候就是头也不抬,你就是在它面前唱戏他也不看你一眼,边吃还边甩耳朵。
那年春节特别冷,雪片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扔。我在铁路以北看着铁路南边的灯笼和能把夜空照亮的烟花突然特别羡慕那些孩子。我趁着夜色溜到了铁路南边,小海紧跟在后面,他像条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令人失望的是所有的孩子都不愿意搭理我们,没人和我们放炮竹没人和我们打雪仗,我第一次又被孤立的感觉。小海拉着我的袖口说;“哥,我们回家吧。”我一气之下掏出打火机把几家的门上贴的对联给烧了,打火机是我跟我爸借来放炮用的,结果用在这了。后来我们被一群大人围住的时候我把打火机塞到了小海手里,我指着小海跟他们说;“烧对联的是这小孩,我都看见了。”我还记得小海当时看着我的那个眼神,那眼神太无辜了。谁知那养猪的胖女人从人堆里冲出来狠狠的给了我一耳光,当然也给了小海一耳光。我被他们放回去叫家长了,小海被他们扣下了。小海捂着刚被扇过的脸哭着看着我一点一点的走远。我没敢回去,我躲在铁路南边的一条水沟里,一直到屁股都快被冻僵了的时候我才去找小海的。所有大人和小孩都回家睡觉了,只有小海一个人还站在那哭,他的手和鼻子都冻得通红,我第一次觉得他很可怜。我带着他回了家,路上我让他保证不把我烧对联的事跟家里说我就给他买五毛钱的糖。结果他真的没跟家里说有关我烧对联的任何事,当然那五毛钱的糖我也没买,骗傻子的话只有傻子信。
夏天我带着小海去钓鱼,我们把钓到的鱼装在一个矿泉水的瓶子里,瓶子是从铁路边捡的。那天鬼使神差的让我碰到了那个养猪的胖女人,她气喘吁吁的从远处走过来问我们要水喝。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们也没带水她就拿起那个装鱼的瓶子一仰头喝了个精光,等她从嘴里吐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的时候我带着小海已经跑远了。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她叫小蝶。她的眼睛可漂亮了,特别是那长长的眼睫毛,每次眨眼睛都像是两只美丽的蝴蝶在扑扇翅膀。可是她住在铁路南边,并且有一个总也擦不干净鼻涕的小子跟着她。我知道她家住哪,没错我跟踪过他她。我决定去摘一大把像她一样美丽的花送给她,告诉她我有多么喜欢她。我兴高采烈的去采花,小海像只快乐的小狗一样跟在我屁股后面摇着尾巴。我采花,他就帮我采。我们采了一大把,每一朵都像他一样美丽。我拿着一大把花带着小海在他家门前喊她的名字,结果把她妈喊出来了。没想到的是她妈就是那个养猪的胖女人,她一路小跑冲过来两个奶头晃来晃去像是随时要掉下了。她粗鲁的抢过我手里的花扔在地上,很难想象小蝶那么漂亮的姑娘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生出来的。最后她还是没忘了扇了我俩一耳光,这次我没有抛下小海一个人逃跑。可能小海那时候还不懂问何送花和烧对联一样这么招人讨厌。
这件事情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那个总也擦不掉鼻涕的小子来找我打架,说我抢了他媳妇。我可真是成了冤大头,我还没抢的就被人家找上门了,再说了谁同意小蝶是他媳妇了?他要打架自然是成全他了,我可比他壮多了。毕竟是亲兄的,我和那小子打架小海也上来帮忙,虽然什么忙也没帮上还被打了几拳。那小子被我打倒在地可是不服,说我们兄弟俩欺负他一个不算好汉。他提议比骑马,说是骑马其实就是裤裆里骑根竹竿子看谁跑得快,跑是我的强项我自然不怕他。我们从铁路南跑到铁路北,又从铁路北跑到铁路南。小海骑着跟棍子远远的跟在后面,他喊着;“马儿快跑追上哥哥,驾!驾!”
在第三次穿越铁路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火车尖锐的鸣笛声,我回头看时小海已经被撞得飞了出去。
我在一片狗尾草里找到了他,他躺在那像是童话里睡着了的王子,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像是闪闪发亮的星星围绕着他。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铁路南边,再也没见过小蝶和那个擦不掉鼻涕的小子。有时候我会到铁路边看火车,我一节一节数着车厢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我依旧一个人在田间奔跑,我的手像微风一样拂过稻穗。可是我却总感觉有个影子在我身后,他裤裆里夹着跟棍子喊着;“哥哥等等我,一起吧。”
后来我顺利的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可爱的稻田和池塘,还有可爱的父母。我一个人走过繁华却冰冷的街道,看过边疆大漠风沙。我还去看过大海,那个父亲朝思暮想的大海。
我再次回这里就是现在,铁路以北依旧如此安静。远处的城市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以前我和小海幻想中的城市现在就在不远处,我甚至可以看清他的轮廓。铁路依旧从远方驶来又驶向远方,平行的铁轨一直延伸到远处那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