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渡河
第二章 三渡河
我们三人飘在繁灯璀璨的城市上空，深蓝色的天空正好配合我今晚的行程。脚下城市的夜景很美，珠江像一条梦幻的丝带，五光十色，又变幻莫测，就像梦境一般。这个就是我的城市，我在这里出生和成长，在这里有我的童年攀树的回忆，水色暗恋的回忆，恋爱甜蜜的回忆……现在城市依旧，我却在今晚消逝了。
像这样飘浮于空中散步的经历相信每一个人都有梦想过，可是又有谁知道，只有死亡才能给予我们这样的机会。如果人们知道他们的梦想需要用生命来交换的话，他们还会不会乐意实现这个梦想呢？
今晚的夜空与以往的不同，空中除了有一个银盘般的月亮以外，还有另一个“银盘”，程瑟说那就是“三渡河”隧道。据说那里面原本是一条漆黑的通道，曾经有一个撑船工在那里负责把亡灵送入冥界。但随着冥界变革，“三渡河”已经改造成一条设有自动人行道的隧道，而“三渡河”的名称却保留了下来。
夜空中，除了我们，还有不少“人”朝着“三渡河”前进。刚刚我们遇到了几个穿着黑色装束的人，他们的身后也跟着一些刚死的人，可是这些人都比我难看得多，他们有的浑身是血，有的瘦骨嶙峋……
“他们跟你们一样都是死神吗？”我指着那几个黑色装束的人，问程瑟。
“是的。”程瑟说。
“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死神。”我说。
“‘勾魂使者’也好，‘死神’也好，都是‘灵魂回收员’的俗称。而‘灵魂回收员’是一份工作，除了我们，冥界里当然还有其他‘灵魂回收员’。”程瑟回答道。
“在冥界也要工作？”我心中的好奇又多了几分。
“也不一定。不过在冥界的时间那么长，如果不找点事做会很闷的。”程瑟说。
“我要在冥界呆很久？”
“也不一定。”程瑟边说着边朝迎面而来的两个身穿深蓝色制服的“人”打了个招呼。那两个“人”正押着一个眼眶通红的“人”，那个“人”不停在挣扎，却被那两个“人”手中的红色带子绑得死死的。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也变得这么丑了？
程瑟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他看了我一眼，说道：“刚才那两个冥界警察捉住的是‘鬼’。”
“我现在不也是鬼吗？”我担心道。
程瑟对我笑了笑，说：“你不是‘鬼’，你是‘魂’。‘鬼’是那些心术不正的魂，他们会杀人，还会杀‘魂’。而你只是普通的‘魂’。”
“居然还有这种讲究……”我喃喃道，又问，“对了，冥界有学校吗？”
玲儿疑惑地看向我，终于出声道：“你是老师？”
我尽可能地露出一个属于老师的温柔笑容对她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自豪：“我是老师。”
“冥界不需要老师。”一盆冷水！我怎么觉得玲儿是故意的？
“为什么？”我努力放软语气，循循善诱道。
玲儿似乎思考了一下才说道：“冥界没有小孩子。”
“怎么会！那些死去的小孩子呢？”我疑惑道。
“冥界规定，凡是不能完成‘入境审查’的魂都会被强制转世；而‘入境审查’的第一项要求就是‘年龄必须达到12岁以上’。”程瑟耐心解释道。
“‘入境审查’？那是什么？”
“阳间的人要出国旅行都要办签证啦，更何况穿越到冥界来……”玲儿的语气依然不太友好。
“但我们不是自愿来这里的。”我申辩道。
玲儿瞟了我一眼，带着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道：“那是你们的问题。对于冥界来说，你们穿越到冥界，我们基于维护冥界安稳的考虑，对你们进行入境审查是理所当然的事，排除有潜在威胁的魂也是理所当然的。别忘了，你们阳间有那么多不怀好意的人，我们当然不能让这些人危害冥界的安宁。”
我听出玲儿话中的不屑，终于没忍住心里强压了许久的委屈和恼怒，冷哼了一句，反驳道：“什么你们、我们，说得阳间的人好像都是十恶不赦，等着你们净化一样。难道你们不是从阳间来的？难道你们没活过？不过是新死人和老僵尸的区别，不见得谁比谁干净！”
不就是比我们早死几年，用得着把自己抬得那么高，把新来的贬得那么低吗？来冥界的，哪个不是可怜人，哪个没有痛苦过，都是死过的人，真不知道这些所谓的“冥界的魂”的优越感来自哪里。
玲儿似乎想“反击”，却被程瑟拍了拍头，她鼓着腮狠狠地瞪了程瑟一眼，却也没再说下去。
反而程瑟略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看向我：“你说的对，的确是玲儿说得过火了。可是我们已经死了太久，几乎都忘记我们活着时候的事情了。”
明明他这番话里没有半点伤感的语气，但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感到真真切切的心痛。总有一天，我也会忘记我活着的时光吗？
我这一生，活了二十三年多。我出生在一个小康的家庭里，爸爸妈妈都是教育圈的人，我从小就知道我长大后会成为一名老师。然后我长大了，在爸爸的安排下顺利地成为了一名老师。我还年轻，而且妈妈总是用汤水调理着我的身体，我从来没为自己的健康担心过。文宇是我的初恋，我们青梅竹马，在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求了婚……可以说，在我活着的这二十三年里，我一直是一帆风顺的。
活着，就似乎是为了享受幸福。只是从未想过，幸福，居然会戛然而止。
难道，有一天，我真的会忘记这二十三年？
甚至，忘记文宇？
不可能，我想象不出忘记文宇的我会是怎样的。
思忖间，我无意中看向玲儿，心中又浮起一阵疑惑……
“玲儿……应该还没到12岁吧？”我问道。
我似乎又得罪了玲儿，她狠狠地刮了我一眼然后扭过头，很明显不想回答我这个问题。
“她是一个例外。她是付出了很多努力，才能留下来的。”程瑟含糊其辞地说道。
我的疑惑自然又多了几分，向程瑟问道：“冥界……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你说它跟阳间很像？”
程瑟点了点头，才说道：“是的。冥界里也有白天和黑夜，冥界里的魂也像阳间的人一样起居饮食……”
“而且，”玲儿背对着我们，却忽然插话道，“在冥界不用担心会饿死，也不用担心会生病，更加不用拼死拼活地活着。”
听玲儿的语气似乎很喜欢冥界，连之前的别扭也能在提到冥界时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而程瑟似乎没想到玲儿居然会插话，听了玲儿的话后他似乎露出了几分苦笑，但眼即逝，也许只是我看错了。
“既然冥界与阳间一样，那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冥界？”长生不死，不就好了吗。
程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才说道:“冥界需要记忆。”
“记忆？”我疑惑道。
“冥界是一个由‘记忆’构建起来的世界。你到冥界之后看到的建筑物也好、衣裤鞋袜也好、甚至是你吃东西时尝到的味道……都是来自某个魂的记忆。人类的肉体本来就只是储存‘记忆’的容器，容器毁坏之后，‘记忆’自然就会回到冥界去了。”
“也就是说，到了冥界我就会忘记生前的所有事情了？”我惊呼道。
“不，你的记忆不会消失。到了冥界，记忆资源管理部只会复制你的记忆。而且在记忆资源管理部复制了你的记忆之后，他们会按照你的记忆质量付给你一定的报酬。另外，人格审查部也会根据你的记忆审查你的人格，根据生前的行为、贡献给予你一定奖励。所以过几天你就会得到一笔不少的存款，这笔存款足够你在冥界不愁吃穿地生活一段时间。但是如果你要转世，出境处就会消除你的记忆。”程瑟似乎很熟悉冥界的事情。
对于程瑟所说的冥界规则我实在越听越不懂。难道人死了不就是结束了吗？乖乖地躺在土里面，等着肉体腐烂，然后像睡醒一觉一样再转世，成为其他人。怎么听着程瑟的说法，我反而觉得冥界就像穿越到了别的世界？
“你说的，好像我是穿越了一样。”我苦笑道。
“你的确是穿越了。”程瑟语气认真地说。
我一脸不相信地对着程瑟挑了挑眉。
“你听说过平行世界吗？”程瑟依然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愣了一下。
我当然知道这个。文宇最喜欢看科幻类的电影，即使我不喜欢，偶尔也会陪他看一两部。每次看完这些电影后，他总会像洗脑一般地跟我讲这些东西，即使没兴趣，听得多了也记得了一点点。
“‘平行世界’就是在宇宙中有另外一个或多个和我们的世界重叠在一起的世界，我们把它称为‘平行世界’或者‘影子世界’。然而，虽然看不见，它们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平行世界’跟我们的世界有可能是非常相似的，也有可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不禁想起文宇反反复复跟我说过的话。
于是，我朝程瑟点了点头。
“那就好。简单地说，冥界就是阳间的平行世界。所以，对于冥界来说，阳间的人来到冥界，的确是属于‘穿越’。”程瑟说。
我不禁苦笑：穿越？原来我不知不觉竟成了穿越小说的主角。
“那我还能穿越回阳间吗？听说可以‘入梦’？”不管称为‘穿越’也好，‘死亡’也好，离开自己的亲人，那才是最痛苦的事。
“所谓‘入梦’只不过是对着摄像头说话，没什么用的。反正过几天你就能回阳间一次啦。”
“真的？”即使玲儿的语气依然不友善，但她的话却让我精神一振！
“你到了冥界之后，必须先在‘彼岸酒店’呆三天的时间。这三天里，一方面记忆资源管理部和人格审查部会审查你的记忆质量，另一方面你要在彼岸酒店进行三天的培训，并完成‘入境审查’。在完成‘入境审查’后，你才真正成为冥界的公民。成为冥界公民之后，你就可以向出境处申请‘临时出境许可’，到时你就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回到阳间见你家人的最后一面。”程瑟熟练地解释道。
虽然我还是听不太懂，但至少我听明白过了那个什么“入境审查”后，我就可以回阳间见爸爸妈妈和文宇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回魂”？
就在我为了能回阳间而终于感到几分雀跃的时候，程瑟的声音又在我身边响起：“我们到‘三渡河’的入口了，过了这里，我们就进入冥界了。”
我抬头看向程瑟，只见他的身后是一条银色的隧道。他的脸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那双定定看着我的眼睛里分明透着悲伤的光芒，让我心中不禁一颤。
今晚，这个表情已经在他的脸上出现了很多次，也许只是出于“死神”的职业道德，但至少，看着他为我而悲伤的表情，让我的心多了几分安慰。
程瑟飘到我的面前，对我柔声道：“你准备好了吗？”
没做好准备是不是可以不离开？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以准备的吧。
离开人世的心里准备吗？那是不可能有的。
我对人世只有无穷无尽的不舍。
在学校，我总能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刚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连aoe都不懂，现在却已经能写出一篇篇充满童趣的作文了。虽然他们会调皮、会惹我生气，但是，我怎么可能舍得他们的笑脸。
每天下班，不管多忙，文宇总能在六点前来学校接我；他的车里总是放着我爱喝的饮料。回到家以后总有暖暖的汤等着我，爸爸妈妈还像孩子一样宠着我。临睡之前我总能听见文宇的声音，虽然我们不住在一起，可是我们总约定一起睡觉——据说同一时间睡觉的话在梦中就能见面……
可是，这一切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转过头，最后把城市里的灯光都细细刻进眼里。在这个城市的那一个角落，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正在为我悲痛，而我……却要永远离开了。
“走吧，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对吧。”我抿紧唇，艰难地把眼泪锁紧。
程瑟插在裤兜里的手抖了抖，然后他侧身让开了路。
我的面前，就是那条名为“三渡河”的亡者之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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