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钱
2018年,父母搬进了新盖的房子里。
房子是老早就开始盖了,12年就盖好了的,只是细节方面还没有收拾出来。每次回去,看着周边的人家都般出去,只剩下和人一般高的野草疯长,特别是夏天总害怕有蛇之内的小动物出没,所以就老劝父母赶紧也搬进新房子去。
以前整个瞿家院子,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慢慢地,小男孩们变成了爸爸,以前的爸爸妈妈变成了爷爷奶奶,头发全白了,还有些早早地因病,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大院子。
年代历久,房子渐渐地被岁月侵蚀,墙皮愈渐呈现不抵岁月的老态龙钟。人们手里也开始越来越有钱,就筹划着盖房子,修院子,给自己重新置一个家。于是,以前的大院子,渐渐空了,墙老失修,不堪长时间被雨水冲刷,很多房子倒了,成了一片残瓦断砾。老房子成了过去式,新房子都集中在大路的两边,交通便利,来往方便。
一个本家的嫂子开了商店,很多年了,从记事儿起就有。他们也搬进新房子,就在父母新房子的对面,商店也依旧开着。我每次回家,总与他们家的院子隔路相望,有时在院子里能见到,有时是要走的时候看到他们,但心里总不愿跟他们打招呼,可碍于面子,有年迈的父母在这,有时候可能也需要近邻的关照,于是就忘记前嫌,但心里仍然别扭地叫声:哥哥,嫂嫂,就再没有更多的话说。
之所以说前嫌,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场扔钱事件,可能她们都早已忘掉了,毕竟那时候我还小,大人对小孩子的种种不尊,可能没什么大不了,过后也不会当回事,可是在小孩子的心中,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就像天边的那颗明星,只要抬头看见,就能想起,一想起就意难平!
母亲做点小本生意,常需要一分,两分,五分的那种零钱,他们家开商店,母亲就常去她们家换零钱,这些我并不知道。有时候零钱多了,母亲也会把零钱用掉,需要时又再去换。
九十年代末,人们的生活条件一天天的好起来,那时候,人们常感叹:一分钱,两分钱掉地下怕都没人捡了,都看不到眼里!可是仍有许多人还是计较的,他们是从苦难贫穷中走出来的,深知钱的重要性,母亲就是这其中的一个。
那天,我放学回家,母亲给了我一共两角钱,全是一分的硬币,要我拿着去卖醋。我一路上蹦蹦跳跳地来到商店。
他们以前的商店就在路边,挨着村委会的院子,院子是水泥硬化过的,常有小孩大人去那里玩耍。那时候,那里就是村里各种信息的来源!我到的时候,小孩子最多,因为那正是放学的时候。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那个嫂子给我打好醋的。说真的,我对这个嫂子一点都没有好感,她常常开玩笑奚落人,刻意夸大其词,特意贬低别人,好显示超乎与旁人的口才似的,不管是谁,她那张嘴巴总能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总能很精确地看穿你的心,弄得你还不能发火,因为人家是笑着说的,也没有说一个脏字。大概就是人家站在有钱人的位置上,又很会来事儿,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情商很高。
那天,我依然像往天一样,被她开玩笑似的地说一通,说我妈怎么怎么节省,说我爸工作单位如何好,又说我小时候是怎么脏,我妈忙得都不把我弄干净,脏的样子就像小花猫,比花猫还花 ,还特意给我起了绰号“花猫”。这个绰号小时候伴随着我了好几年,一直是她对我的特殊称谓。随着我慢慢长大了,这个称谓也就去掉了,但我的心里却一直不曾去掉!
那天,对于那些我早已听腻了,根本没当回事!打完醋,她给我瓶,我给她钱,全是一分钱的硬币。
我把那些硬币放在玻璃柜台上时,硬币发出“霍朗朗”的声响,她看了一眼,马上就收住了眼里的笑意,沉下脸说:“这是啥嘛?”
“钱啊!”我头也没抬,看着醋瓶。
“这现在还算是钱吗,扔了都没人要,还有别的钱吗?”她把那些硬币刨开,一一地都看了看,再次确认了那些全是一分钱的硬币。因为她是近视眼,眼睛眯着,人很胖,脸盘也大,一个硕大的头颅扒在柜台上,被磨花的玻璃上,依然模糊地反射出她的脸的影子,显得更胖了。
“没有”!我说。我心想,这就是钱啊,怎么叫扔了都没人捡,难道一分钱就不是钱了,但我没有说出来。那种感觉,一个瘦弱的孩子,面对一个臃肿的胖子,还是一个时常嘲笑你的胖子,感官上有一种畏惧!
我看了她一眼,满脸写满了不屑和怒气,她还耐着性子,出声地数了数,刚好是二十个。我听到她数到二十,就转身走向门口,听见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算啥嘛,一点都没用!”
我没有回头,心里想:反正那是钱,不多也不少,有没有用,那是你的事!走出院子,刚走到小路上时,就听见一大把钱币散在水泥地下的声音,滴溜的钱币在水泥地上滚动片刻,很快被外面的孩子大叫声淹没:“捡钱喽,快呀,捡钱喽…”,接着是嘻嘻哈哈的乱抢声。我依然没有回头看,快步向前走,瓶里的醋在瓶中上下摇晃。
走过拐角,我知道已经看不见那个院子了,可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一个过路的人,佝偻着身子向那边走去。
我忍住眼泪,没让掉下来。到家门口,我擦掉眼泪,没让母亲看到,像平常一样和母亲说话,吃饭,但心里却总觉有东西被拿走了,却怎么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跟母亲说:“以后要还换钱,就到街上去换吧!”母亲吃了一惊,看着我:“你还操心这事了,会操心了,不错!”我低下了头,没再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极少到那商店去,不到万不得已就不去。每次看到那个嫂子,我也总是仗着自己还是个孩子不理睬她。后来我结婚了,也极少能碰到她,这件事好像就忘记了。再以后,我知道父母对面的新房子是她家的,而她已经是50多岁的老太婆。现在的她没有了以前那种看人的傲气眼光,大概是年龄的关系,而且,我每次都是开着车回家的,她大慨也觉得不能想以前那样小看我了,但我心里仍过不去那道坎。每次在路上或院子里看到,才不得已很客气的跟她打招呼。但如果她没有看到我,我看到了她,我就假装没看到她,假意错过她。
父亲70岁生日那天,她们一家人来给父亲祝寿,因为以前的生日,只是我们自己一家人和母亲的兄弟姐妹们在一起的。坐在一张桌子上,我也算是主人,没有不说话,不招呼别人的道理,我决定不再为那件事嗝咛,就很客气地招呼着。
虽然到现在想起来也还是意难平,但是为了父母,我打算要慢慢遗忘。
有些人,有些事,看上去好像是无意的,但于当事人却是一种侮辱,只能归结于这个人的素质问题。说是情商高,只是给她一种很客气的反面评判。欺人小,当时只是图个嘴巴痛快,却从不知道,那在我小小的心里投进了多重的石块 ,压了我很多年都不曾释怀!
再小的人儿,也有一颗敏感的心,不是可以随意被侮辱和嘲笑的。虽然他的力量还不够反驳,但并不代表她不反驳,而是在交往中特意表现出的冷淡和拒绝。她会把这些尘封在心底,一次次地拿出来舔舐被拿走的尊严,然后加深反驳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