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 子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就像一盏漏油的灯随时可能熄灭,怕是等不到儿子回来的那一天了。她的心一阵痛楚。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要是不能看一眼儿子,细细抚摸一遍他那黑瘦的面孔,她怎能甘心,怎能瞑目啊。
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公判大会那天。他被反绑了双手,站在卡车的厢板上。他冲她凄然一笑,泪水却簌簌地滚落下来。在他咧嘴凄笑的一瞬,她看见他的门牙没有了。是被打掉的呢,还是自己碰掉的?她不得而知。她只觉得自己的牙龈隐隐地发痛,如同她自己的门牙被打掉了似的。儿子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嗑瓜子。兜里随时装着葵瓜子,闲着时,便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扔,只听咔嚓咔嚓的脆响,瓜子壳便源源不断地吐出来。这是一张多么乖巧的嘴巴哟,现在却没门牙了,他今后咋个嗑瓜子嘛?不能等了,无论如何,不管有多远,她也要见他一面。她向村里见过世面的人打听清楚后,便开始筹备路费。家里自然没有积蓄,只有三只鸡和一头没上膘的架子猪。她把它们全卖了,又卖了自己的口粮。看看家里实在没东西可卖了,就去向亲戚借了些。路费凑够后,她为儿子准备了一份礼物。这礼物儿子肯定会喜欢的。一想像儿子见到礼物时的高兴样,她那苍黄的脸上便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干涸的双眼奇迹般地泛起两汪光泽,且长长久久地闪烁。她把该带的东西装进一条塑料编织袋里,出门了。她的脚步有力,坚定,全然不像一个病入膏肓者的样子。翻过了几座山。终于来到镇上的公共汽车站。两天后她坐上了开往西北方向的火车。
她坐在车窗边,好奇地望着窗外,窗前的树子不断闪过,眨眼之间便闪过无数棵树,像是飞驰的巨轮的辐条永远也闪不完。绿色的田野像一个巨大的磨盘,被火车拉着,缓缓地转动。自己好像坐在磨盘的中央,连续不断的旋转弄得她一阵晕眩。她赶忙转过头去,再也不敢朝窗外瞧了。车厢里坐满了人,但并不嘈杂,只是空气很闷,烟雾缭绕的,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有穿制服的从过道上推来一辆小推车,边推边叫卖:“买饭喽买饭喽……”火车上硬是方便,居然还有卖饭的。饭盒里有韭黄肉丝、回锅肉……这些菜是他们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她拿出自己带的玉米饼,咬了一口,却不想咽,肚子里并没有饿的感觉,反而胀胀的。也许时间还早,平日里都是天黑了好一会才吃宵夜。可是,待到天黑了好一会,肚里仍是胀胀的。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她懂。她强迫自己吃了几口玉米饼,胃里立刻翻江倒海般的涌动起来。她死死闭住嘴,焦急地向对面的中年男人打手势,中年男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帮她打开了车窗。她刚把头探出去,便哇地一声吐开了。
吐过了,中年男人又主动把车窗关上。她带着一脸歉意向他表示感谢,那人便和她攀谈起来。原来他是儿子那个劳改农场的保管员,这次是从四川探亲归来。摆了一会龙门阵,那人便伏在车桌上睡着了。尽管她也疲乏得很,脑袋昏昏沉沉的,却毫无睡意。她面朝窗外无边的黑夜,久久地凝望着。她看见幼年的儿子从黑暗深处走来。妈妈,闭上眼睛。她顺从地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张大点。一粒瓜仁喂进她嘴里。香吗?香。妈,我已经长大了,我要和兵兵他们去城里打工,等我挣了钱回来,我们天天吃大米,吃白面馒头,对了,还要给你买件新袄子。妈,城里太好了!连茅房里都安有水龙头,清清凉凉的水等你随便喝,一分钱也不收。噪音骤然增大,她被吓了一跳,以为火车出了事故。对面说,火车钻山洞了。轰隆隆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终于消失了。窗外仍是无边的黑夜,却依稀可见大山的轮廓。妈,城里的楼房建得像大山那么高,人坐电梯上去,你知道电梯吗?就是就是,嘿,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妈,我对不起你,今年一分钱也没拿到,那个包工头领着钱跑了。我们要是找到他,非杀了他不可!她以为儿子只是说说气话,哪知他……
儿子机械地从农场保管员手里接过母亲的礼物。他感觉这个包裹很沉、很重,沉重得让他几乎托不住了。农场保管员对事情经过叨叨不完的叙说以及反反复复的安慰话语,犹如一些虚无飘渺的杂音。他仿佛看见母亲一手提着编织袋,一手抓住车厢门的扶手,吃力地爬上火车。她只是想看一眼多年未见的儿子,没想到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现实,便和他永别了。他慢慢地蹲下身去,将包裹皮一层一层地展开。一大堆去了壳的葵瓜仁赫然展现在他面前。他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捧瓜仁,痴痴地凝视着。他看到那间遥远的破败的小屋里,在一盏煤油灯微弱的灯光下,母亲身着打有补丁的蓝布衫,安静地坐着,一颗一颗地剥葵瓜子。她不时用瘦骨嶙峋的手理一下那绺老爱掉下来的干枯的头发。鸡的鸣叫划破山区沉寂的夜空。母亲克制不住地打着哈欠,一边用拳头捶捶酸痛发硬的腰杆……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瓜仁沙沙地漏下来。和瓜仁一起漏下去的还有他热热的泪,他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这时候,他又看见了母亲,他对她说,妈,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不久我立了一次大功,队里昨天宣布给我减刑,下个星期我就回家了,打算再也不离开你了,可你……妈,你为啥……就不能等到这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