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里镇着一个妖
(一)
这个古老的小村落叫徐村,村里有座古塔,没有名字。村里的老人说,这是个妖塔,塔里面镇压着一个被神仙降服的徐姓妖怪。虽然只是个堕云雾中的荒诞神话,但村里确实没有半户徐姓人家,愚直的村民们将信将疑。
所以这个塔没人燃香祈福,也没人磕头膜拜,就这样孤伶伶耸立在一望无垠的稻田中央,如同一个落寞的巨人,风雪作衫,鸟便当餐。
傍晚时分,村口会出现一个独臂的中年男人,那是一张满阅沧桑的脸,黝黑的颧骨深陷进去,腊黄干枯的额头爬满了皱纹,左肩只剩个衣袖在秋风里空荡荡的晃着。
他弓着身子,仅有的右手牢牢抓住车把,蹬着一辆破旧不堪的三轮车缓缓而来。随着他疲钝纡缓的一蹬一踏,车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犹如一首肝肠寸断的怨曲,弹奏着这个村庄的蜚短流长,冷暖人情。
(二)
这个男人叫陈大山,在他十三岁那年一场意外的大火让他永远失去了左手和亲爱的父母。
那场大火烧毁了他的青春,也让他成为了一个累赘。薄情的大嫂把他赶到多年弃荒的老房子去住,那妻管严的大哥偷偷塞给他五百块,小声叮嘱他好好保重。接过钱那一刻,年少的大山从大哥的眼神里,读到了些许的无奈,和更多的心安。
怀揣着大哥这句保重,大山咬紧牙关,顽强的活到了二十五岁。这句顽强,饱含了太多的凄清和悲凉。
这年大哥家盖了新房,大嫂性情骤变,大发慈心,用他们的旧房子交换了大山这几年拾破烂辛苦攒下的五万块,并提前为他勾画出了人生的美好蓝图,大山啊,有了房子就可以娶个老婆回来,生个大胖儿子为陈家光耀门楣。从没碰过女人的大山,眼睛里冒着憧憬的光芒,咧开嘴傻傻的笑了。那一笑,恍如十年。
有了房子,加上媒婆六婶的巧舌如簧,大山结束了光棍生活,娶回了一个五官还算端正,就是走路有点颠簸的女人,次年七月,还帮他了个儿子,大山兴高采烈的为儿子取名宝林。
大山人生的美好蓝图,似乎水到渠成,只是粗心的上帝在缔造这幅蓝图时,忘记綴个五彩缤纷,从此,大山的世界只能灰白无常。
老婆生出来不是大胖儿子,而是一个只有两斤重的婴儿,巴掌大,看上去就像小狗崽。
这事在不大的村里炸开了锅。
热心直肠的村民提醒宝林夫妇,叫什么宝林呀,那么奀,就叫奀狗,这样小孩比较好养,能养大成材。
委婉迂回的村民恐伤及大山夫妻自尊,三两聚集在村口那颗大榕树下,言语中,满是对大山夫妻的怜悯,对老天弄人的指责,仿佛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逐鹿着爱心大使这个殊荣。
显然,最后胜出的是“大嗓门”——大妹:唉,造孽哟,那个小怪物啊,一定是塔里那个妖怪的化身,养不大的,会克死亲人,他们家要遭殃喽。大榕树静静的听着,时尔摇曳一下枝干,像是摇头,又似点头。
村口卖猪肉的屠夫老胡是大妹的老公,是个唯唯诺诺的男人。六妹常常右手摇扇,左手叉腰,像个水桶一样墩在路边,向过往的村民大声招呼着,尖锐的声音从村头响彻村尾,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成了她的亲戚。
除了嗓门大,大妹还很“热心”,村里的大小红白事她都能第一时间获知,并加以整理,然后充分表达她的中心思想。当然,是在村口的那颗大榕树下,对着三三两两的粉丝。(好像有点跑题了)那时,一种满满的成就感会一直从她的胸口蔓延到她肥肉堆垒的脸上。
她似乎特别体恤村里那些发生不幸的人,仿佛那些不幸的人到她嘴里都能得到拯救,迈向康庄。又或者,她认为菩萨心肠的她,责无旁贷。
其实大妹很早嫁去了隔壁镇,后来跟婆家那边发生了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一家四口就搬回来徐村常住。
如果男方在女方家长住或者入赘女方家是很惹人闲话,招人踔脊梁骨。所以,村里有胆大的男人常常调侃大妹老公,倘若刚好被大妹撞上,她会扯起那标志性的武器,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王八糕子,我老公我骂我教可以,轮不到你们唧唧歪歪,回去看好你们各自的老婆,别搁这推涛作浪。这时候,村民就从亲戚变成了仇人。
(三)
奀狗终归在长大,他没有长出狰狞的尖牙和毛耸的尾巴,反倒成了老师口中的三好学生。“小妖怪”谣言不攻自破,热心的村民开始关心王大爷家的香火续承了,王大爷儿子和媳妇都结婚两年,怎么还没反应,真让人捉急。
大山白天走村串户收点废品破烂,老婆呆家里洗衣做饭,一家三口日子虽然清苦了点,倒也其乐融融。
直到那一天,同学三毛慌慌张张的跑进教室,满脸惊恐的告诉奀狗,你家来了好多警察,快回去看看。
奀狗飞奔回家,屋外围了好多村民,脸上挂着他这种年纪无法读懂的表情。他挤进屋内,看到瘦弱的母亲被几个警察按在地上,脚被绑上了绳子,手也被反绑在身后,屋角还扔着一张被撕咬破碎的被子和散落满地的棉绒。父亲则在一旁不停的擦拭着眼泪。奀狗吓得大哭了起来,他试图过去解救母亲,被身后的另一个警察一把拽住了。
他们把大山的老婆拖上了警车,接着下来一个警察,走到大山跟前,严肃的问道,你老婆是不是被狗咬过?大山边哭边不停的点头。警察接着问,有没有去医院打针?大山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脸上泛起了莫名的惊惧。
那个警察叹了口气,默默的回到车上,示意司机开车离去。
透过车窗,大山看到了老婆呆滞的眼神里夹杂着惦念,那眼神像一把无比尖利的锥子,凿穿了他的胸腔,剜中他的心脏,万般绞痛,却喊不出来。
一个星期前,老婆告诉刚收废品回来的大山,她路过村尾时,被村民家里的狗咬了一口。大山依稀记得村卫生站宣传过被狗咬了要去找医生,他慌忙来到卫生站,医生告诉他要打一针,需要两百块。大山愣住了,两百块对于他,对于这个家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大山沉默了一阵,最后咬咬牙,转身离开,医生善意的叫住了他,大山啊,要带你老婆过来打针,这个钱不能省。大山嘀咕了一句,我以前也被狗咬过,不也没事。我想,这句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几天后,市里派人过来,告知大山他老婆平静去世的消息。他只是眼神闪过一丝无法读透的漠然,没有过多的悲伤泛在脸上。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老天对他的恣意玩弄,他选择用麻木来对抗不公的命运。
市里的人离开后,围观的村民出奇的安静,仿佛特意烘托出一种悲凉的气氛好让大山大哭一场。
大山只是轻轻的锁上门,骑着那辆破烂的三轮车,在村民愕然的眼神里缓缓向村口驶去。好像死的不是他老婆,是他自己。
所幸的是,九岁的奀狗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白天努力学习功课,回家洗衣做饭,缝衣补裤,他知道,他要代替母亲好好照顾父亲。
大山老婆的离世,让“小妖怪”的谣言再次死灰复燃。
“看,是吧,这小妖怪把母亲克死了。”
“是啊,是啊,家门不幸。”
“唉,造孽啊。”
......
可见,人们在面临情感抉择时,情愿原谅一只狗,也不肯放过一个人。
懂事的奀狗更加用功读书,领回来的奖状也越来越多,几乎占满了整块墙面,他试图用行动来对抗谣言。
(四)
六婶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大山家客厅里,似乎在交谈着什么。奀狗蹲在屋外的一个摇井边,洗刷着父亲跟自己的衣物,敏感的他心思已不在衣物,不停往那边瞥去,密切留意着屋内的一举一动。
那是三年后的一个礼拜天。
一会儿工夫,六婶和那个长得很像他伯娘的女人离开了,脸上带着那种类似于成功的喜悦,一种幽幽的不祥感瞬间涌上奀狗心头,他似乎明白了——父亲要给娶一个后妈。
当六婶再次出现在大山家客厅时,奀狗悄无声息的跟了进去,静静的蹲在角落里,没有惊动正在交谈的大人们。
“大山,我苦口婆心,好话说了一大堆,人家才同意婚事。”
“哦,麻烦了。”
“那你把彩礼钱准备准备,改日上门去,我先回去了。”
“好。”
起身送六婶那一刻,大山看见了角落里的奀狗,看见了儿子泫然欲泣的眼神,这眼神让他想起了大嫂,想起了过世的老婆,他突然朝着的六婶背影喊了一句:“我不可以结婚。”
诧异的六婶转过身来,脸色挂着不悦:“咋了,说的好好的,彩礼钱的话我可以再跟她商量商量。”
一向寡言的大山无言以对:“我......”
奀狗起身推着六婶往门外走:“我爸爸不喜欢那个女人,您快点走呀。”
“什么人嘛,好心没好报,人家还看不上你这个瘪佬,活该你一辈子单身。”六婶絮絮叨叨的谩骂声渐行渐远,奀狗看到了父亲脸上隐藏的一丝怅然。
(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在奀狗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十二岁的奀狗除了脸上挂着“幼稚”之外,他的心智早已成年。在学校是老师眼里的优等生,在家里是勤劳能干的孩子,他努力从“小妖怪”活成了村里的榜样。
即便这样,父亲依旧很少话,很少笑,他能感受到父亲的孤独,这不是一个完整的家,完整的家该有个女人,才三十六多岁的父亲需要一个女人。但是,奀狗害怕,是一种以生俱来的对后妈的抗拒。所以,在那台小电视里看到“只要有钱就大把女人”这句话后,便开始了他的计划。
这个计划就是礼拜跟着村里的砌墙工去搬砖,干杂活,即“做小工”,一天一下也能有八十块,不过他才三十块。砌墙工告诉他,这就是你的价。也是从砌墙工那里,他打听到了在他们这个镇上,“买”一个女人,需要一百块。
奀狗在桌子上打开那个袋子,呈现一堆皱巴巴的零钱,父亲诧异的问道:“哪里来的?”
“做小工赚的”奀狗低着头怯怯的说:“爸爸,我不想要后妈,那些人说这些钱可以买女人.....”
奀狗眼角瞥见了父亲扬起在半空的巴掌,赶紧蹦过门坎,像个猴子一样跑了出去,确认自己已经安全后,他回过头,用笃定而又无邪的眼神告诉父亲,大胆去做吧,爸爸,昨晚在梦里妈妈说了,她不怪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