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澜梦第17组周作文

谋略无声

2025-11-01  本文已影响0人  秋樱冬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5期“谋”专题活动。

这话听起来,是有点儿煞风景的。人生仿佛一出热热闹闹的戏,锣鼓喧天,丝竹盈耳,生旦净末丑,一个个描画着脸谱,抖擞着精神,在台上唱念做打。我们这些看客,也只管瞧那台上的光影交错,悲欢离合;谁会特意去惦念那幕后呢?那是个没有光的地方,杂乱,幽暗,堆满了箱笼道具,弥漫着灰尘与年深日久的木头气味。然而,一切的精彩,偏偏都从那无声处生发出来。那提词的低语,那检场人无声的忙碌,那悬着每一根丝线的掌控——这便是“谋”了。它是不登台的,却是这满台戏文的魂。

我于是想起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极爱下棋的人,棋盘便是他小小的,静默的江湖。夏日午后,蝉声嘶鸣得像要扯破天空,他总爱在院里的槐树下,摆开棋局。我小时候是不耐烦看他们下棋的,只觉得无趣。两个大男人,对着三十二枚棋子,一坐便是半天,半晌才听得“啪”一声清响,而后又是长久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沉寂。我那时只爱那“啪”的一声,觉得那是唯一的实在;至于那沉寂,是全然空虚的,是浪费了的时光。

后来年岁稍长,偶然一次,我静下心来,不看棋,却去看父亲。他正轮到对手落子,便微微向后靠着竹椅的背,眼睛半眯着,像是在打盹。可你若细看,便能见他放在膝上的右手,食指与中指正极轻、极快地在膝盖上轮番敲打,仿佛在弹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他的眉头是舒展的,嘴角却绷着一根极细的、紧张的线。阳光透过槐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他的眼神便在这明暗之间,变得幽深起来,像两口古井,望不见底。我忽然明白了,那长久的沉默,并非空虚。他的脑子里,正上演着怎样的金戈铁马呢?他在“谋”。他在推算着三五步,乃至七八步后的种种可能:我若走马,他必飞炮;我若出车,他或可平卒渡河……这沉默,是一场无声的、剧烈的脑内风暴。那最后落在棋盘上的清脆一响,不过是这风暴过后,云开月现的一个结果罢了。

棋局如此,人生世事,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平日里,总被那台前的“落子声”所吸引。瞧那报纸上的头条,那茶余饭后的谈资,不都是这些么:某公忽然平地一声雷,家财万贯;某人又因一言不慎,身败名裂。我们惊叹于这结果的突兀与戏剧性,却少有人去思量,那“忽然”背后,那长久的、不为人知的“谋”。那富商在发迹前,熬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盘算过多少笔生意,在风险与机遇的悬崖边走了多少个来回?那失势者,在平日里又积下了多少怨望,露出了多少破绽,才让对手一击得手?这其间漫长的铺垫、隐忍、等待与蓄力,才是真正决定胜负的疆场,只是这疆场无形,厮杀无声罢了。

再放眼看那历史的册页,就愈发分明了。我们读《三国》,总爱看那赤壁的烈火,烧得千里江面一片通红;爱看那诸葛亮的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是何等的痛快,何等的英雄!然而,那火烧起来之前,诸葛亮过江,舌战群儒是谋,草船借箭是谋,与周瑜的每一次机锋相对,甚至那“借东风”的玄虚,无不是谋。那一片辉煌的、毁灭性的火,不是从天而降的,是从那一个又一个精密的、环环相扣的“谋”中孕育出来的。没有那之前所有的无声的挣扎与计算,便没有那最后有声的、惊天动地的爆发。

这便是“谋”的品格了。它是不求人知的,甚至是害怕人知的。它像一位深居简出的老匠人,在昏暗的作坊里,对着他的作品,一遍遍地打磨,揣度。外人只惊艳于成品出世时的光华,那匠人却将所有的生命与智慧,都耗在了那无人看见的劳作里。“谋”的深处,其实是带着一种孤寂的。它需要绝对的冷静,需要将心头那团名为“感情”的火焰压得低低的,只留下一片清明的理智,照见前路的沟坎与陷阱。故而,善谋者,脸上常是淡然的,甚至于是寂寞的。他们的喜悦与悲伤,都在那“谋”的过程中预先支取、消耗了,等到结局来临,反倒觉得平淡。

如今的世界,是愈发地崇尚那一声“啪”的脆响了。我们追求速成,迷恋表象,热衷于在社交媒体上展示每一个微小的成果,却渐渐失去了在沉寂中“谋”一片天地的耐心与能力。我们像一群浮躁的孩童,只爱那燃放烟花的刹那绚烂,却不愿去学习那漫长而枯燥的火药配制与卷纸筒的工夫。于是,我们的生命里,便充满了仓促的、未经深思的落子,棋局自然也就下得七零八落,难成气象。

夜更深了。我仿佛看见,古往今来,那些伟大的谋略家,那些在各自命途中精心布局的普通人,都化作了后台那些沉默的身影。他们站在黑暗里,目光炯炯,手中牵动着命运的丝线。前台是热闹的,是好看的;但真正决定这出戏是悲剧是喜剧,是正剧是闹剧的,却永远是这后台里,无声的“谋”。

我关上台灯,将自己重新浸入这无边的夜里。这夜,便也像极了一张巨大的棋盘,或是一座无垠的幕后。千家万户的窗子都黑了,人们睡了,梦着。而有多少未眠的“谋”,正在这沉沉的黑色里,如春蚕食叶般,细细地、沙沙地,编织着明天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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