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生感悟(3)
来源 《把心安顿好》--周国平
恶人的谋财害命,是谋人之财,害人之命,这终究属于少数。今日多的是另一种谋财害命——谋人世的钱财,害自己的性命。其中又有程度的不同。最显著者是谋不义之财,因此埋下祸种,事未发则在恐惧中度日,事发则坐牢乃至真的搭上了性命。但是,这仍然属于少数。最多的情形是,在无止境的物质追求中,牺牲了生命纯真的享受,败坏了生命纯真的品质。这一种谋财害命,因为它的普遍性和隐蔽性,正是我们最应该警觉的。
贫穷剥夺人的自由,迫使人为金钱而工作,因为钱意味着生存。金钱的最大好处是使人摆脱贫穷的逼迫,在金钱面前获得自由。也就是说,不必为金钱而工作了,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了。
可是,倘若一个人只喜欢钱,有了钱仍然只为金钱而工作,怎么样呢?他更不自由了,在金钱面前他永无解放之日了。
在做事的时候,把兴趣放在第一位,而把钱只当做副产品,这是面对金钱的一种最惬意的自由。当然,前提是钱已经够花了。不过,如果你把钱够花的标准定得低一点,你就可以早一点获得这个自由。
对人生的困惑,归结起来,无非两大类,借用佛家的话说,便是色与空。色代表情感的困惑,空代表生命意义的困惑。这两类问题,想来想去,也许到头来仍是困惑。不过,想的好处是,在困惑中仿佛有了方向,困惑中的寻求形成了人的精神生活。因为色的诱惑,男人走向女人,女人走向男人,走进彼此的心灵,由色入情,于是有了爱。因为空的疑惑,人类呼唤世界之本相,呼唤神,由空入悟,于是有了哲学和宗教。
人的精神生活正是在这两个方向上展开的:情感生活指向人,其实质是人与人之间的精神联系,使我们在尘世扎下根来;沉思生活或信仰生活指向宇宙,其实质是人与宇宙之间的精神联系,使我们有了超越的追求
常常有青年问我:一个人不去想那些人生大问题,岂不活得快乐一些?
其实,不是因为思考,所以痛苦,而是因为痛苦,所以思考。想不想这类问题,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基本上是由天生的禀赋决定的。那种已经在想这类问题的人,多半生性敏感而认真,他不是刻意要想,实在是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相反,另有一种人,哪怕你给他上一整套人生哲学课,他也未必会真正去想。
一般人活在世上,对于未来会有种种期望和计划,并且为之忙碌。可是,倘若一个人意识到死亡近在咫尺,他就会明白,期待中的未来也许并不存在,唯一可把握的是当下。事实上,每一个人都可能突然遭遇没有明天的一天,可是世人往往为不可靠的明天复明天付出全部心力,却把一个个今天都当做手段牺牲掉了。
人生无常,死亡随时可能来临,这个道理似乎尽人皆知。但是,对于多数人来说,这只是抽象的道理,而在一个突然被死神选中的人身上,它却呈现出了残酷的具体性。同是与死神不期而遇又侥幸地逃脱,情况也很不相同,这种非常经历能否成为觉悟的契机,取决于心性的品质。
人生一切美好经历的魅力就在于不可重复,它们因此而永远活在了记忆中。
在这个世界上,人倘若没有在苦难中看到好玩、在正经中看到可笑的本领,怎么能保持生活的勇气。
古希腊哲人彼亚斯说:“一个不能承受不幸的人是真正不幸的。”彼翁说了相同意思的话:“不能承受不幸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不幸。”
为什么这样说呢?
首先是因为,不幸对一个人的杀伤力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不幸的程度,二是对不幸的承受力,而后者更为关键。一个能够承受不幸的人,实际上是减小了不幸对自己的杀伤力,尤其是不让它伤及自己的生命核心。相反,一个不能承受的人,同样的不幸就可能使他元气大伤,一蹶不振,甚至因此毁灭。因此,看似遭遇了同样的不幸,结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其次,一个不能承受的人,即使暂时没有遭遇不幸,因为他的内在的脆弱,他身上就好像已经埋着不幸的种子一样。在现实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不幸总是难免的,因此,他被不幸击倒只是迟早的事情而已。
做一个能够承受不幸的人,这是人生观的重要内容。承受不幸不仅是一种能力,来自坚强的意志,更是一种觉悟,来自做人的尊严、与身外遭遇保持距离的智慧和超越尘世遭遇的信仰。
越是面对大苦难,就越要用大尺度来衡量人生的得失。在岁月的流转中,人生的一切祸福都是过眼烟云。在历史的长河中,灾难和重建乃是寻常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