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过少年的江船
吴淞江口，风疾浪涌。
少年蹲在江边沙滩，用奶奶折来的树枝，画画，写数字。
少年用树枝，插在破碎的空心砖的孔洞里，然后跷起，掷向江面。
远远望去，少年好孤独，不言不语，象个自闭症儿童。
他留给你的，永远是个背影。
少年才四岁半左右，准确点说，只是个孩童，幼儿园中班。但他喜欢称自己少年，也喜欢别人称他少年，因为他喜欢唱一首不属于少年的歌——《少年》，他觉得歌里的那个少年，挺酷的。
其实少年并不孤独，因为奶奶就在旁边守护着，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奶奶退休后，就来照顾他，照顾他的吃穿，幼儿园的接送。爸爸没空，公司里很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有睡觉前，少年才能和爸爸闹腾一阵子，那是少年最快乐的时光。这样的时光，公园里没有，幼儿园里，也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少年喜欢到江边渡口遥望，喜欢看那一艘艘穿江而过的轮船。
少年仔细辨认货船上的文字，编号，了解每一艘船来自何方。
少年认识许多汉字。
暑假里，少年随爷爷奶奶自驾去过许多地方：爬过庐山、天柱山，登过岳阳楼，坐过韶山揽车俯瞰伟人故里。穿越皖南川藏线，穿越马鬃岭大别山天路。路过每一路口每一街道，他就会问，牌牌上面写的什么字？奶奶告诉他之后，便过目不忘。
少年说他喜欢数字。
从1数到100，他能用汉英两种语言，且无一差错。100以内加减随口可以说出正确答案，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找出千以内万以内的数的加减规律。
江边，潮来潮往间，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工业垃圾。破碎的空心砖，被江水持之以恒的拥吻，棱角不再，光滑圆润。
又有货船驶来，乘风破浪。
少年默默起身，看被货船涌起的水波，碰触江岸卷起来的巨大的浪涛。
少年扬起手，向货船船舷上行走的水手打招呼：Hai！你好！
少年用尽全力呼喊，他以为船上的人听到了他的问候。其实，船上轰鸣的马达声早已将那声稚嫩的呼唤掩盖，只是看到江边一个小小少年，在风中不停地向船上招手。于是水手也向少年招了招生。
于是少年就会开心。开心半天，不，开心一整天。一整天里，少年都在哼唱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
一艘货船缓缓驶来，吴淞江的水面被船首推涌着，鼓起巨大的水包，然后散开，一圈又一圈，变成层层波浪，推向岸边，唰—唰—唰……
哇，我看到了，苏—无锡—货—1886，无锡的船！少年大声地叫着，转回头告诉奶奶。奶奶笑笑，是无锡的船。少年又盯着江面，哇，我看到了，皖—蚌埠—浍货—6860，奶奶，是蚌埠的船。少年又转回头告诉奶奶。奶奶笑笑，是蚌埠的船。
没有船只经过的时候，吴淞江的水面上，风平浪静。少年就在江水刚刚吻过的沙滩上画画，写数字。或者就把树枝插到空心砖碎片的孔洞里，跷起，投向江水，溅起浪花，一朵，两朵，三五朵。但你始终不知道，少年开不开心。再或者，什么也不做，双手托腮，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注视着江面，象一尊小小的雕塑。江面有淡淡的雾气，袭来，又退去，再袭来，再退去，纠缠不清，生死相随。
少年每天都让奶奶牵着手，小心地从一辆又一辆车之间的缝隙里钻过，走出小区，翻过一道小土山一样的梯坝，到江边来。
江堤坝上，冬季只能看到齐刷刷的草根茬儿，生硬，冰冷，枯黄，象是被一只巨大的画笔，随意在堤坝上涂抹了一下，没有丝毫生命的色彩。
坝上偶尔有人蹓过，牵着或大或小的犬类。犬只走走停停，人也走走停停。犬只在草丛里嗅了又嗅，然后跷起一条后腿撒尿，拉臭臭，人就看着犬只跷起一条后腿撒尿，拉臭臭。看的时候裹紧了风衣，脑袋往上衣里缩了又缩。坝上风大。
也有无聊至极者蹓到江边来，看江边看船的少年。
一只船从上游驶来，吃水很浅，空船。涌起的浪频繁地拍击江岸，泛起浑浊的飞沫。象似钱塘潮，少年说。你看过钱塘潮？蹓狗人好奇地问。看过，在盐官。少年回答蹓狗人的问话，头也不回，留给他一个小小的，执着的背影。
少年盯着江面缓缓驶过的轮船，他想起那年夏天，爷爷奶奶带着他去看钱塘潮，天好热，树上的知了都热得大哭，爷爷从车载冰箱里拿出冒着热汽的冰激淋，塞到他嘴里，哇，甘甜，冰凉，好爽！
可是，钱塘湖里，没有吴淞江上这样来了又去，去了又还的轮船。
奶奶问，公园里的滑滑梯不好玩吗？
少年说，好玩。
奶奶问，旋转木马不好玩吗？
少年答，好玩。
奶奶问，学姚明大灌篮，不好玩吗？
少年回，好玩。
奶奶问，楚河汉界旁，双方对奕，是你的最爱，不好玩吗？
少年应，好玩。
奶奶说，家里那么多玩具，落满尘土，你都不动一下。公园里，那么多小伙伴，热热闹闹，你都不看一眼。每天就只爱到江边来看船。天天看，不够吗？
少年终于抬头看了眼奶奶：我不想说话。
吴淞江口，风疾浪涌。
下雨了。
冬天的雨，特别特别阴冷。
少年和奶奶各自打着雨伞，立在江边。象长在江边一大一小的两只蘑菇。
奶奶陪着少年往江面远眺。
奶奶不再疑惑。
奶奶和少年用同样的心情遥望江面。看一艘艘货轮缓缓而来，又徐徐离去。看江面上团团纠缠不清不愿生离也不愿死别的雾汽。看江水拍击江岸激起的团团浪花，象钱塘潮。
奶奶和少年一起朝着轮船上的水手招手问候：Hai！你好！
奶奶学着少年，仔细辨认过往的每一船只来自何方。
昨天晚上，少年告诉奶奶，离婚后，妈妈就是在这个江口，上了一艘远去的轮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