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远忆|氤氲木香犹未散,一缕旧意上心头(贰)
玉欢买了一袋苹果,一袋大枣,到馆子里切了几块熟食肉。在经过巷口小糖摊时,又给弟弟玉文买了几块芝麻糖。
巷子里的人都知晓她被丘八接走的事情,卖糖的王虎儿看她如今既未鼻青脸肿,也未愁云满面,穿得衣料也与过去不同,笑嘻嘻说道,“玉姑娘,到那边享福了吧。”
玉欢只是笑了一笑。
回到家,玉父已出门了,玉文也去了学堂念书,只有玉母一人在家。
玉母看见玉欢,登时眼睛就红了,“我可怜的女儿呀,你到那边受委屈了!”
“娘,我好得很。您看看我穿的这身衣裳,我还买了好吃的给你们呢。”
玉母闻言,仔细打量了玉欢一番,见女儿面色比从前还要好些,就略略放了心,“顾旅长待你可还好?可有打过你?”
“没打过,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算和气。”
玉母口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即又愁云满面,“你如今没名没分跟着他,要是哪天人家不要了,那也没办法……”
“您别担心……他说早晚给我一个如夫人的位分。”
这自然是玉欢编造的,只是为了安安母亲的心。
哪知玉母听了“如夫人”这三个字,那眼泪居然一颗颗滚落下来,将衣襟都打湿了。
玉欢慌忙取出手帕替母亲拭泪。
“这是怎么说?您老人家怎么哭了?”
“我好好的闺女,竟要去给丘八当姨太太,娘心痛啊……”
“姨太太怎么了,这是享福的事情,有些人还巴不得呢,您老人家就别操心了。”
玉欢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酸涩中另有一股子倔强。
就算真有这样的机会,她也不会去给那些丘八当姨太太!
玉母依旧在叹气,玉欢削了苹果,递给母亲。
“娘,吃个苹果吧。您跟我说说最近咱们这又有什么事了?”
玉母吃了苹果,遂开始诉说家长里短,絮絮叨叨,也就暂时忘记了女儿被丘八抢去的伤心。
不知不觉就到了正午,玉父与玉文都从外面回来,见到玉欢,自是很高兴。
玉父一番询问,玉欢依旧是在母亲那里的说辞。
之后玉欢与母亲在厨房下了几碗面条,又将买来的熟食装进碟子端上了桌。
这顿饭一家人吃的其乐融融。
下午弟弟与父亲走了,玉欢将家里打扫一番,又洗了脏衣服,就从家里离开了。
不知走到了哪条巷子,她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开着。
一个青年坐在藤椅上看书,阳光洒在院落里,青年笑微微的,眉目如画,白的面庞仿佛闪着光芒。
玉欢站在阴影里,目睹院落那明媚的灿阳,心里不由神往,就向前迈了一步。
谁知院子里那青年忽然从书中抬了头,玉欢心里一惊,慌得忙加快了步子走过。
知道一口气走到巷口,她才停住了脚步,只觉面颊有些发烧,心脏砰砰跳着。
她悄悄又向那户人家望了一眼,其实已经看不到了。
玉欢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遇见他。
青年名叫柯云卿,态度斯文儒雅,乍见到对方,二人都是一惊,这惊中又带着喜,没料到彼此会在此处重逢。
一番听下来,玉欢得知柯云卿原来是玉父从前在县里中学教书时的学生,如今到此地公署就职,是名秘书。
玉欢在一旁倒了茶水,就回到房里同母亲说话去了。
约摸过了两个钟点,就听到客厅里柯云卿告辞的声音。
玉欢对着镜子照了一照,觉得妥帖了才走到客厅。
“玉欢,送送客吧。”玉父道。
玉欢低着头,跟柯云卿并肩往门外走,地上两道长长的影子。
“玉欢姑娘,麻烦了。”
玉欢笑了一笑开口,“还劳烦您来这里。”
“既然我也来到此地,看望先生是应当的。”
玉欢站在门槛旁,望着柯云卿离开。忽觉不妥,正要转身,就见走在巷子里的柯云卿回过头,目光灼灼。
玉欢连忙进了屋子。
傍晚将要回去的时候,玉欢到书摊上买了五六本小说。将书抱在胸前,她居然看到了柯云卿。
“玉欢姑娘,是你啊。”
“柯先生。”
“我来帮你拿吧。”
“谢谢您,不用了。”
“你要回家吧?那我同你一道正好去看望看望先生。”
“不……我不回家。”
玉欢第一次意识到她与柯云卿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已是被旅长圈在笼子里,怎么能和柯云卿发展友谊?这是不对的。
在一阵窘迫与惶然中,她也不问价钱,就急急地坐上了一辆洋车。
玉欢在柯云卿诧异的目光中逃也似的离去。
她坐在洋车上,心里茫然,头脑也茫然,她忽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
在洋车夫的再三催问下,她才缓缓开了口,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和平路18号。”那是旅长的公馆。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屋内昏黯黯的,玉欢坐在书桌前,正在读一本旧小说。读到男女主人公发生误会,她的眼泪就落到了书页上,在黑字上留下了一滴痕。
刘妈在门外道,“有位先生来找您。”
“姓柯的先生。”刘妈补充道。
姓柯,玉欢心里一跳。
“大概他全都知道了。”玉欢有些悲哀的想。
玉欢终是在客厅里会见了柯云卿。
柯云卿负手而立,身姿潇洒。
“我很冒昧。”
“请坐吧。”
柯云卿依旧站着。
“能不能同我谈一谈?”
柯云卿语气温文尔雅,态度坚决。
潮湿的泥土夹杂着青草的气息,青翠欲滴的叶在雨中摇摆。
玉欢撑着伞,与柯云卿一前一后在桥上走。
耳畔是雨落在油纸伞上“滴答滴答”的声音,柯云卿轻声开了口。
“我在先生那里知晓了你的事……”
玉欢低了头,用鞋子随意地拨了拨桥上的小石子。
“嗯。”
柯云卿不说话了,二人缓缓向前走着。玉欢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奇异的想法,这桥永远也走不完,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好歹有希望的。
“顾旅长的为人我也略有耳闻,你在这里,日子怕是不好过。”
玉欢摇了摇头。
“顾旅长……到现在对我还算和气。”
玉欢也知道是“到现在”,往后的日子不敢想下去,黑漆漆的一片,望不到尽头。就算途中有光亮,也是注定要被熄灭的。
“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就来找我,我总会替你想办法的。”
“谢谢您。”
玉欢仿佛听见柯云卿在雨中低低叹了一口气,又仿佛只是她生出的幻觉。
“没什么事的话,我得回去了。”
柯云卿这次站在玉欢身旁,一左一右往巷子里走去。
“那日看你买了好几本小说,我家中书倒有不少,你要看些什么我可以借给你。”
玉欢听他提起“那日”,忙道,“那日我失礼了。”
“没关系,我懂得缘故的。”
柯云卿说他“懂得”,玉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下脸就烧起来了。
“你喜欢读谁的小说呢?”
玉欢说了一个名字。
看到前方沐浴在雨中的顾公馆,玉欢与柯云卿道别,她后悔不该跟他出来的。
冷雨低落在她的心上,使她生了不成形的顾虑与惧怕。
之后柯云卿又来了两次,玉欢每次都打着赶他走的主意,可她的心已不自觉踏出了屋子。
柯云卿说他们从前是见过面的。那时候还在县里,玉欢也不过是十三四岁的模样,用红色的绳扎着两根辫子。
柯云卿带着功课来问先生,敲了敲门,一个女孩打开了门,“你找谁呀?”
“我是来请教玉先生的。”
她那时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两只手玩着辫梢,天真可爱。
柯云卿说起这话时,仿佛对那一幕印象很深刻。
玉欢笑了笑,有些记不清了——家里来过的学生实在不少,大哥哥大姐姐,穿着衬衫,裙子,她只能记住这个。
玉欢随之心里又遗憾起来,这本该是他们二人共同的一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