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小说】傻笑(之七)
七
焦头烂额却又威风凛凛的黄局,亲自把我们送到电梯口,一再嘱咐我注意安全,特别要我注意明欣的安全。
“知道吗,你是男人!”
是啊,男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女人呢,一只蟑螂,一匹老鼠,都让他们吓得花容失色的,理应受到保护和怜惜。
说到“明欣”时,黄局浑厚磁性的嗓音颤抖不已,让人说不出的感动。你说,一个多少有点霸道独断的公安局长,一个摸爬滚打久经沙场的粗燥老兵,怎么会像你我这样儿女情长的样子呢。但电梯门缓缓闭合的那一瞬间,我看见黄局两眼泪花,腮帮子隆起,像卯足了劲儿,一方面抑制住内心的情感泛滥,一方面要磨刀霍霍打一场世界大战似的。
然而,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我的傻笑同学明欣冷若冰霜,严阵以对,竟不为此境此情多眨一次眼睛。不管原因如何,我都觉得她天生冷血,是难得的特工材料,泰山压顶面不改色,能做到的人虽少,毕竟还有,但在一个粗犷男人的柔情蜜意面前,能做到不为所动,那才是最难的。
出了电梯,通向楼顶的是步梯。一扇铁栅门隔开了两个世界,这边两位手持冲锋枪的武警把守着,那边,两个穿蓝色帆布工装的工人守着。你莫想进来,我也不愿出去。攻防对峙,暂且相安。我们的到来,为这种二比二的对峙僵局添加了不确定因素,场面一时显得有点紧张。武警要工人把门打开,工人迟疑不肯。一个工人高喊张师傅张师傅,意思是希望他们的头儿来处理这个二难选择。他担心一开门,这边就趁机冲进去,抢占了他们的领地。
张师傅赶到,喊了一声“明记者,马律师”,算是招呼,就郑重其事地对两位武警说:
“小伙子,麻烦你们,委屈你们暂时退到下一层楼梯上去,我们才会开门请他们进来!”
一位武警用步话机呼叫道:
“一号一号,我是门神我是门神,明记者和马律师已到,是否放行是否放行,请指示请指示!”
“门神门神,我是一号,我是一号,可以放行可以放行。时刻注意动向,相机行事,保护好明记者安全,不得有误!如有闪失,拿你们是问!”
“一号一号,门神明白门神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保证完成任务!”
听门神和黄局对话,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怎么就把我忘记了呢,保证明记者安全,我马之路的小命就忽略不计,可以随时随地出卖,作牺牲?你不要怪我小心眼,你想,生死关头,哪个不珍爱自己的生命呢。何况我有老父老母未能尽孝,有未婚妻小敏眼巴巴盼着我们的婚期,人生于我,一切都还没开始,甚至都没来得及傻笑一回儿,就稀里糊涂地报废了,岂不哀哉!我想,换了你,也会作如是想的吧。
望着两位武警像倒车一样,慢慢倒着身子小心撤退,战场上就留下我和明欣原地不动。他们好似恋恋不舍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可笑,要是站在旁边的不是冷若冰霜的明欣,而是艳若桃花的小敏,那该多有趣,小敏一定会哈哈大笑。我不由掏出手机来,想自拍一张,发给小敏欣赏。没想到闪光灯惊扰了明欣,她连忙挥手遮挡自己的眼睛,并指责道:
“什么场合,马律还玩自拍?”
“我……”
不等我把话说出来,只听得铁栅门哐当一声,明欣被拉了进去,而回转头的我,看见被两只大手架着的明欣,像一只不堪被捉而挥舞脚爪的大闸蟹,惊讶惶恐的脸色不断后退,远去,消失于夜幕之中。我使劲摇着栅门,仿佛刚刚被推进监舍的含冤囚犯,高喊着:
“还有我啊!张师傅,我要和明欣在一起!”
“张师傅,你们不能不讲信用啊!”
两位闻声冲上来的武警也大声呵斥道:
“把门打开,你们要讲信用!”
张师傅一脸难堪,带着哭腔说:
“马律师,武警同志,我们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啊!如果讲信用,十年前就应该给我们买社保医保,如果讲信用,就不会让我们一次次求爹爹告奶奶,如果讲信用,就不会把我们当小小的乒乓球那样你推过来我推过去,如果讲信用,他们也不会在你身上安上录音录像设备了。把我们当什么呢?我们不是阶级敌人吧,不是地富反坏右吧,不是美蒋特务吧,我们只是讨要自己的一份养老钱的可怜人!你们不知道,我们一个工友患肝病,因为没有医保,没钱续交住院费,要被人民医院赶出来了,未必回家等死啊……对不起了,马律师,你是个好人,我们知道,你希望我们通过司法解决问题,但是,你真的以为有这种可能吗?”
我能说什么呢,老实说,我知道张师傅说的句句是实,句句在理,我听得泪流满面,只是不停地点着头。脑子里浮现出法学教授的第一堂课来,他引经据典讲了法律对社会的重要性、必要性,下课铃响了,他问我们这些新生,你们说法律之上还有什么?回答千奇百怪,最后他说:
“法律之上至少应该还有良知和悲悯!记住,如果你四年之后,只懂得法律条款,请你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不知道明欣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想起黄局对我的特别嘱咐,我几乎用乞求的口气对张师傅说:
“张师傅,我理解你们的不易,我没什么好说的,但是,请你好好对待明记者,不要为难她,她一个女流之辈,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犯不着欺负她……要不这样子,用我换她行不行?”
“对不起了,马律师,你放心,只要事情好好解决,我们的工友能够进医院治病,我们不会对她怎么样的!请回吧,马律师,你就对他们说,第一,先为我们患病的工友续交医药费,不能再停药了,再耽搁要出人命了!第二,承诺明天把该给我们的社保办了,我们马上就从楼上撤下去,不给大家添乱。麻烦您了,拜脱您了!”
两位武警同志回归原位,继续当他们的门神。而我只得沮丧悲情地坐电梯下去向黄局复命,想来他已经通过我身上的设备,对此一清二楚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多半是他先开口,把无能为力、窝囊无用的马之路臭骂一顿解气。我作好了心理准备。
电梯门一开,我就被一片闪光灯照得睁不开眼睛,耳边响起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完了完了,明天全市、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所有报纸,所有门户网站,都会在头版头条刊登出一张驴脸来,旁边标注一行大字“马欤驴欤”。小敏又要笑得在地板上打滚儿了。
十来个武警不容分说地把记者驱离开去,走廊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武警们簇拥着我来到大厅。大厅中间孤零零地站着一个穿警服的男人,那男人见我走近,还有七八步距离的时候,突然发力,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上来,一个巴掌随即搧过来,见事不对,立马撤退,我身子一偏,只听得啪的一声闷响和一声哎哟,我摸摸腮帮,隐隐发痛,可我看见旁边的一个警察捧着脸蹲了下去,嘴角淌血。几个警察赶紧扑上去抱住那头发怒的狮子。
两个警察收缴了绑在我身上的录音录像器材。接下来就没有我什么事儿了。我灰溜溜地找到小敏。不知情的小敏激动万分地说:
“傻笑哥这下子出名了,成了网红了!怎么样?那些工人下来没得?大律师的三寸不烂之舌,是怎么说服他们的?”
我木然地关上车门,点火,发动,无语。
“傻笑哥装酷嗦!到底怎么了?你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
“说撒子嘛,有撒子好说的。小敏啊,你傻笑哥把戏演砸了。为了一张自拍,为了拍给你欣赏,我这男一号被导演开销了,现在连龙套都不要我跑了。系好安全带,走,我们离开这戏园子,当不了男一号,看客也不用当了!”
是啊,有人说人生如梦,那是指睡着或半睡着或装睡着的时候。更多的时候,你说,是不是人生如戏啊?编排得好的戏令人沉醉其中,其实都是套路,编排得拙劣的戏呢,漏洞百出,看客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只是聊胜于无,总比无戏可看的空空荡荡的舞台好啊。
“哎,马路,你走错了吧?走到人民医院来了嘛。”
“没错,去看望一位病人!小敏,你带卡没有?”
“带了。怎么,要买水果、鲜花?我身上还有几百块零钱哩。”
“不买那些了。”
“不买?看什么病人?”
当我们找到住院楼,肝病区,一番打听寻问,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一脸菜色、瘦骨嶙嶙、卧床不起的工友大哥,和陪伴他的嫂子。听说我是律师,大嫂两眼放光,来了精神,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肆倾诉着,全然不顾她男人的咳嗽。小敏递给她纸巾抹泪,安慰道:
“大嫂,不担心,医院不会把你们赶出去,我们这就去打钱。”
小坐一会儿出来,去交费处,为他们输入了5000元,大嫂感激不尽,如果不是小敏扶着她,都要跪下了。要我们留下电话,说以后好还钱。我们赶紧告辞出来。可是一走出大厅,迎面就碰上几个警察匆匆而来,向问讯处问住院楼,问肝病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