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三)公孙丑上篇8——隘与不恭②:逐字稿
逐字稿:
这是公孙丑上篇的最后一章 。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
又说到伯夷了,我们前面讲过,伯夷是一个狷者。非其君不事,不是他喜欢的君主,不侍奉;非其友不友,这个人如果不是他看得上的朋友,不交往。不立于恶人之朝,这个朝廷上很多坏人,不跟他们一块儿当官;不与恶人言,不跟恶人说话,讨厌,转身就走。
“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就是对于这么一个清廉的狷者,伯夷这样的人来讲,如果跟那些糟糕的坏人一块儿上班,跟那些坏人一块儿说话,就好像穿着朝衣朝冠,上朝时候穿的正装,坐于涂炭。我们讲涂炭生灵,在那个泥土炭灰当中坐着。你想那多恶心,穿一身正装坐在泥地里边。
然后,“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就是你可以设想,他讨厌坏人的这份心,你推想他与一般的乡人站在一块儿,对方如果帽子戴得不正,他都会望望然去之。什么叫望望然?怨恨的样子,就讨厌,怨恨。若将浼焉,浼就是弄脏,你把帽子戴歪了,我就赶紧走,因为我怕你把我搞坏了,跟你这样的人站在一块儿我受不了。
“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就是因为他这个样子,他这么有道德洁癖,所以诸侯就算是好言好语地派人来请他,他也不去。不去的原因是不屑就已,就是我不屑于去当你那个官,我瞧不上,因为你们那儿是恶人之朝。
接下来这一段是完全对仗的,说柳下惠的。柳下惠在《论语》当中也出现过很多次,也是一个古之贤人。“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就是他跟一个糟糕的帝王在一块儿,他不觉得羞耻,没事,帝王糟糕,我干好我的事就行了。然后不卑小官,你给我一个特别低的官职,让我当弼马温,没问题,我也好好干。
然后,“进不隐贤,必以其道。”你提拔我,你让我做各种各样的事,我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能干。你像伯夷这种人不会,伯夷如果讨厌你,你想让我露两手?不露。我就隐贤,不让你知道我厉害。但是柳下惠进不隐贤,他入朝当官绝对不会隐藏自己的能力。必以其道,一定会遵守心中的道德律令,以他的原则方法来做事。
“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遗佚就是别人不用他了,把他辞掉了。他如果丢了官,不抱怨。《论语》当中说过,柳下惠三次被罢免,然后大家说你走吧,你去别的国家吧。他说如果别的国家跟这儿一样,我干吗要走?阨穷而不悯,就是遇到了穷困,遇到了糟糕的环境,他也不会发愁。
“故曰,”所以柳下惠说什么呢?他说:“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就是柳下惠说了一句名言,他说你是你、我是我,袒裼就是坦露,袒和裼是一个意思,裸裎也是一个意思。就是你坦胸露体、一丝不挂在我旁边,你也不能够把我怎么样,你也不能够让我变得更脏。浼我,就是让我变得污秽。所以我们说柳下惠坐怀不乱嘛,就是一个女人坐在他腿上,他都没关系。这是柳下惠的境界。
“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 你看前面说望望然,望望然就是怨恨的样子,不喜欢,讨厌。由由然,高兴,开心,高高兴兴地与之偕而不自失。就是你旁边站着那个没穿衣服的,高高兴兴地跟这没穿衣服的人说话,没影响,不要紧,非常的和谐。不自失,他不会迷失自己。
我还记得一个典故特别有意思。说程颐、程颢两个人去跟歌妓吃饭,然后弟弟小程就目不斜视,完全不跟那些歌妓说话,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坐那儿不动。然后这哥哥大程谈笑风生,搂着这些歌妓聊天,搞得很愉快。
后来很多人就讲说,哥哥好像不太好吧,哥哥的修为有问题,他怎么这个混成这个样子呢?然后有一个懂行的评价,说这个哥哥是眼中有妓、心中无妓;说这个弟弟是眼中无妓、心中有妓。所以人是很复杂的,柳下惠说“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你是你,我是我,你爱怎么样怎么样,你不穿衣服对我也没有影响。然后“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他自己把自己守护得很好,自己不会因为周围的环境而变坏,还高高兴兴地跟他们待在一块儿。
“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什么叫援而止之而止呢?就是别人要挽留他,拉着他说你别走你别,那就不走了。你看多好说话,他跟伯夷完全不一样。伯夷说你想留我,没门!马上就跑了。但是这个是只要你一拉,就留下来了。
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什么呢?是亦不屑去已。你看伯夷是不屑就,你让我来当官,我不愿意。但是柳下惠也有一番不屑,不屑什么呢?我为了你们这些坏人,就让我去父母之邦,就让我离开家乡,就让我远走高飞,不屑,不会离开。他有他的一番傲慢和不屑。
然后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伯夷这个人的做法狭隘了,你想如果都像伯夷这么干,那没法干活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些所谓的恶人,都是伯夷自己定义的。他只要定义你是个恶人,他就离开了,所以这种人很狭隘。
柳下惠不恭,就不严肃。柳下惠这个做法虽然能够做事,虽然能够在江湖之上混得特别如鱼得水,好像很好玩。但是他有不恭的嫌疑,不能够带来一股正气。就像苏东坡为什么有时候会被传统的儒家批评,就是因为整天跟那些歌妓喝酒,没大没小,写了很多歌都是给歌妓听。然后说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舍乞儿,就是你给我一个要饭的,你给我一个没文化的老头,我都能跟他聊得很嗨。他就有点像柳下惠的这种感觉,他觉得我是不会变的,但是我跟谁都能够融为一体。
但是从孟子这儿来看,叫作君子不由也。一个人狭隘是不行的,泛滥也是不行的。君子要怎么做呢?君子应该学孔子,“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你既需要有内在的原则、道德,外在也需要有一定的修为,有一定的文饰。如果你丝毫仪式感都不讲,这些外在的东西都不重要,你怎么教化生民?
所以你会发现,伯夷、柳下惠和孔子的区别是什么呢?无论是伯夷也好,柳下惠也好;不屑就也好,不屑去也好,他们都不愿意改变别人。他们觉得说我是我、你是你,伯夷的办法是我不跟你们混,柳下惠的办法是我不把你们当回事,但是我都不会改变你们。你们多好多坏与我无关。这是共通的,有点像佛教里的小乘罗汉,我把自己修好了,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但是儒家不同,儒家是有一份进取心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所以儒家总想改变老百姓,总希望老百姓能够通过教化、通过礼乐、通过跟他们讲四端,能够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好。他有一份影响世界的力量在这儿。
所以儒家的办法是,既要不断地提升自己,也要想办法教化他人,才能够最终达到一个大同社会的境界。
这就是孟子为什么说柳下惠和伯夷都不值得学习的原因。但是各位你知道吗?柳下惠和伯夷这样的人在社会上更容易流行,你要想成为一个全民偶像,最重要的是你应该有一个标签,而这个标签越简单、越有个性,越容易被人传播。所以大家如果去看,我们现在流行的节目,看看这些人你就会发现,大量的人都是标新立异,给自己找一个人设,给自己找一个个性。这个个性有点瑕疵可能会更好,把它不断地放大,最后它更容易被人们记住,更容易被人效仿。孟子那个时候,天下要么归于杨朱,要么归于墨翟。你看,杨朱跟墨翟两个人,两个极端。
讲到这儿我们发现,孟子已经不怎么跟这些国君讲话了。我们在梁惠王的上下篇,都是跟各个国的国君讲话,然后从公孙丑这一篇开始,孟子开始跟自己的学生讨论问题。越往后越有意思,我们期待公孙丑的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