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老王的“新欢”
老王病倒了。在老伴离开一个月之后，他坐进了轮椅，头晕，站不起来，说话都没力气。
女儿推着他去人民医院楼上楼下检查了一圈，也没查出什么毛病。他的身体歪斜着蜷在轮椅里，脖子仿佛撑不住脑袋的重量，连眼皮都低垂着，哪也不看。
医生瞥了一眼老王，对他女儿说：“应该是心因性原因引起的功能性障碍。”
女儿一愣，她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近几年不懂的事越来越多。医生又补充了一句，“回去疏导一下病人的心情”。
这回女儿懂了。将父亲送回家，拎着篮子出门买菜，下午三四点的太阳依旧明晃晃的，楼下小广场只有一位陪小孩子玩的妈妈。
父亲住的还是教工宿舍的旧小区，一早一晚到小广场去遛弯的有三五个与父亲年龄相仿的老同事。女儿想着明早找他们谈谈，看看怎样疏导下父亲。
正琢磨这事，迎面碰上社区的网格员小张。小张是个热心人，小区的老居民碰点事，喜欢和她唠唠，让她出出主意。
这不，她主动与老王女儿打上招呼，“王姐，老王叔的身体咋样了？没什么事吧？”
女儿一下子心酸起来，眼睛都湿润了。她眯起眼睛，仿佛不能承受日光的强烈。。这一个月对她来说也是前所未有的难熬。
母亲脑梗突然离世，下个月儿子参加高考，交给老公照顾还有点不放心，可老爷子这虚弱样子，分别离不了人，单位现在也天天要求考勤打卡，还有一堆单据等着入账。唯一的姐姐在成都给外甥看娃，回来几天就走了，这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撑着。
小张站住了，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给她出了个主意：“王姐，让王叔养只狗吧。刚好社区门前那只流浪狗下了几只小狗，可漂亮，有只黑底白眼圈的，单看脸长得都有点儿像国宝。”
小张的意思是给老王找个精神寄托。让他每天在照顾小狗的时候，顺便照顾自己。
女儿和小张没说死，她怕父亲实在不愿养。
妈妈年轻时就想养狗，老王说，“人都不够吃的，哪有粮食喂狗？”后来生活好了，她和姐姐也参加工作了，妈妈又提过一回。还是被老王拒绝了。他说，“住住在楼里不透风，阴天下雨一股狗腥味。”
小狗在第二天上午就送来了。果然很可爱，四条小短腿撑着圆嘟嘟的身子。像个小黑线球在地上滚来滚去。
没想到父亲一看见那只小狗，就从沙发上撑起了身子，眼眶先红了，呼吸有点急促，眼角竟渗出泪来。女儿有点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倒是小张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拽着她，站定在阳台。
小张露出唏嘘的神色，小声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老爷子哭出来都是好事。阿姨走得突然，大家都没做好准备，可老爷子肯定最痛。他没有老公孩子要管，没有小娃娃要看顾，朝夕相伴五十多年的伴，乍分开，确实不能适应。我们让他静静地哭一会儿”。
十几分钟之后，女儿和小张再回客厅时，父亲右手握拳，搁在胸口，眼泪已经止住，目光只盯着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小狗。小黑狗这一会已经从阳台到客厅跑了两圈。才满月，步子有点摇晃，一溜小跑，却跑不成直线。
小张抱起小黑狗，询问他是否想养。
老王连连点头。养只狗是老伴一直以来的心愿，可最终他也没有遂了老伴的心。
一想到这里，他又一阵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止也止不住。几十年来，老伴都顺着他，让着他，老伴总说，狗是人的伴，这只狗，一定是老伴送来陪着他的。
女儿都看傻了眼，老王这幅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模样在母亲丧事的时候也没见啊。
小张把小狗放到老王怀里，小黑狗还不认生，趴在老王的手上，伸着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他手上的泪滴，一下一下点着小脑袋，舔得十分认真。
这下，老王的眼泪更开了闸，也不怕有外人在没了形象，大声地擤鼻涕，跟女儿说，“这就是你妈派来陪我的。”
女儿好气又好笑，“人家这是小张好心给找来的。”
小张倒十分谦虚，摆手说“这就是阿姨安排的缘分，小狗昨天才满月，下午就碰到王姐说起这事，今天就进了你家的门，都是冥冥中注定。”
这话听得老王连连点头，他主动往沙发一侧挪了挪，指着另半边，让小张做。
小张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一点不见外，把纸巾给老王挪到手边，她就开始教训这位“上一辈”：“我反正是相信阿姨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能看到我们这边的，不过是隔了一扇门。你说你现在这样得多让阿姨担心啊。你天天走不了路，头晕，她在那边不难过吗？”
“等有一天，您老也去那边了，她问你，我走之后，你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儿？闺女过得咋样，外孙子高考怎么样啊？那你得怎么回答她？”
老王被问得低下头，一只手给小黑狗顺着毛，但女儿看出来他还在竖着耳朵认真听，赶紧悄悄给小张比了个大拇指。
“你是跟她说，你走以后，我就一直伤心，天天头晕，还是跟她说我过得有滋有味，天天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把自己收拾得板板正正？你跟她说说，自己养了几盆花，种了几盆草，还自己学着做饭，说说又看了什么风景，外孙子考上哪个大学，不好吗？你过得好。阿姨在另一边才真的好，才能放心。”
老王光点头，不说话。
从那天连哭三场之后，老王就不头晕了。他天天带着小黑狗到楼下散步，给它起了个很土的名字，“小花”。这是当初小女儿出生时，老伴给起的名字，但老王嫌土气没用，说她就知道花儿朵儿的。
小花成了老王的新欢，煮骨头，煮两块，烤鸡腿，烤两只，喝牛奶，倒两份，与老王同吃同睡，很快从一个小圆球，长成大圆球。
有一天，老王给女儿打电话，说小花有皮肤病，让带去宠物医院看看。医生一看就知道，是洗澡洗勤了。
女儿对着老王叹口气，“同吃同睡就算了，这一起洗澡还是不要了吧。”
老王很抱歉，摸着小花的脸，还跟它碰了碰脑袋，认真地说了声“对不起”，八十岁的老头跟小黑狗头对头，做这么幼稚的动作，明明很好笑，可女儿不知怎的，却从眼角滑出两滴泪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