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花伢子赶到家的时候,他妈已经不在了。彻底地抛下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花伢子没有哭,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以至于亲戚们上前安慰他的时候,他竟然不经意地露出一丝苦笑。
人死不能复生,这种话原本只在电视剧里听过的,没想到这么赶巧,落在了他身上。
他能怨什么呢?
老家的房子塌了,母亲的棺材都没地方放。孤零零地放在倒塌房子门前的空地上,像一根刺,直刺眼睛。刺得人心冰凉。
最后好说歹说,由二伯领到大伯母面前,跪下来求她,让她把岗上她家的老房子腾出来放棺材。
大伯母勉强答应了。
由伯父和村里两个壮年抬到了岗上。花伢子跟在后面,一句话也没说。
棺材抬到岗上的时候已是深夜,整个岗上只有这一座老房子,像座鬼屋似的。
屋顶上长了草,月光下草影在夜风里摇摆。
窗子只剩窗框,还有要掉下来的趋势。连块碎玻璃都没有,只有些尼龙纸,好似这窗子原来是纸糊的。
墙是土砖砌的,白的地方已经不白,在月光下反不了多少光,望之有些哑然。
很多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内在来。
门前长满衰草,显然是许久都不曾有人来。
屋后一棵大树,没有多少枝丫,笔挺挺地直刺天空。
一只寒鸦发出古怪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若不是月色溶溶,看得清楚明白,外加风轻,很难想象这间破败的房子还能矗立不倒。
屋子里黑漆漆的,月光也照不进窗子去,两扇窗子像一双黑洞洞的鬼眼晴。
“喵~”一声猫叫让人冷汗都流下来。一道诡异的黑影从抬棺材队伍后面掠过,窜到黑暗里去了。
大伯父去开了门,门吱呀的一声响,更添诡异。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屋内可能是因为时间仓促,东西被草草地清理到一边。
这老房子早已弃置不用,只放些柴火之用。
众人将棺材抬入,放在两条长凳上。
屋顶的瓦有缝隙,射进来一道道光束,依稀可以见到屋内景象,不似在外面看时那样阴森可怖。
众人围着棺材站着,也不说话,有人叹气,有人抹泪,也不知是真抹假抹,黑暗中看不真切。
有人吸烟,一颗红点在黑暗中闪烁,景象有些诡异。呼出的烟圈溶入到溶溶夜色中去。
可以看到房子的一根主梁已坍塌,悬在半空中,只是屋内的气氛被悲伤所渲染,并无人惧怕。只是这情形让眼前的景象显得更加惨然。
良久,两位村中壮年终于拱手告辞,二伯父拍着两人肩膀说着道谢话语的同时将两人送出门去,随后回来又不发一言。
他在另一个房间里烧了火,两位伯父开始陪花伢子守夜。
花伢子知道,在父亲回来之前,他只能在这里守着。而且即便父亲回来了,他也只能和父亲在这里守满七日,母亲方可下葬。
这是农村的规矩。
夜很冷。房子四面透风,即使中间烧着一堆火,后面火烤不到的地方早已冻僵。
两位伯父已开始打瞌睡,花伢子却睡意全无。
他一心在外面厅里棺材里的母亲身上。
“妈,你冷吗?”
“妈,我好冷。”
“妈,你在那边冷吗?”
“妈,孩儿不孝,你走了,却连一个放棺材的地方都没有……还要受人怜悯……”
花伢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那堆火,火苗随着他眼里的泪光闪动,竟慢慢地有些看不清了。
火烤得他的衣服发烫,隔着衣服的肉也发烫。他已经麻木了。
只有在很痛的时候他才挪一下。
而后面早已冻僵,仿佛背负一身寒冰。
“妈……”
他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的睡不着。
看着火苗的晃动,听着外面的风声和奇怪的响声,静候时间的流逝。
其实他是有些害怕的,但这些跟丧母的心情比起来,又算些什么呢?
他还没有相信母亲已经走远的事实,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
夜,异常的难熬。
许多年后花伢子想起那个夜晚时,只记得月光透过瓦缝洒在地上,如同铺了一层薄霜。
半夜村庄里已然响起了鸡鸣。
然后几乎是每隔一个时辰,都有鸡鸣响起,直到大天光。
早上伯父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日子一如往常。
这世上丢了一个人,地球依然照样转动。
失去一个人,与失去一只蝼蚁,又有何分别?
没人知道这世上有一个母亲,抛下她的孩子走了。
没人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孩子,刚刚死了母亲。
黑暗蚕食了多少人的性命?
伯父们去田里劳作了,也不知他们昨日的行为是不是出于同情。
大伯父端来了一碗饭,很大一碗,却只铺了点盐菜。花伢子有些哽咽,难以下咽。
若是母亲在世,是断不会给他吃这些东西的。
他扒了几口放在一边,只等大伯父来收。
他出了门,目光刻意避过那囗黑棺材。
他伸了个懒腰。外面天已大亮却看不见太阳在哪里。
地上的草枯黄蒙了一层白霜。
其实还算是一个平静祥和的早晨若没有后面那口棺材和那栋鬼屋一样四面透风的房子的话。
村庄中许多人家已升起了炊烟。
他在外面转了几圈看着这番景象其实也没有昨夜看上去那般阴森可怖。
他又回到了母亲身边,搬个凳子靠在棺材上只想离她更近一点。
他想陪母亲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第一日没有人来送送母亲,也没有人来看看他。
连最亲的人都没来,更别指望村里的人了。
亲人们都各种避讳,也没打算给他什么解释。
花伢子自嘲地笑了笑,想必是怕被这房子的梁掉下来砸死吧。
反观这祠堂,没有花圈,没有吊唁的宾客,显得异常的冷清。
母亲在九泉之下,会否心寒,会否孤独?
会否也似他这般凄然一笑,转身就走,一丝留恋也无?
想到这里他有些害怕,若是因为这样致使母亲走得快了,那他应该怪谁呢?怪自己吗?
接下来的几日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除了大伯母不知听了谁的唆使,开始反对把棺材放在她家老屋。
只是木已成舟,她也不能说什么。
这几天也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
花伢子的姨妈是第二天来的,一来就扑到棺材上哭个不停。花伢子也站在后边簌簌掉泪。
哭完了姨妈又扑到花伢子身上,又开始哭,嘴里是我的伢儿命苦可怜之类的话。哭得花伢子好容易硬起来的心肠又软了下来。
其实在前一刻花伢子还是麻木的,他已分不清这世界孰真孰假。
有的假得太真,连他也分不清了。
所以他对这世界添了许多不相信的意味。
此刻他将姨妈抱在怀里,心中五味杂陈。不论真假,这世上有的人做事是做给你看的,又管你相不相信。
令花伢子记忆犹新的是那一日的早晨,他正趴在棺材上抹眼泪,三伯母来了。
“花伢子你哭么事,你哭你妈从棺材里钻得出来?”
这风凉话凉飕飕的,花伢子强烈忍住想要上前掐死她的冲动。
三伯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径自坐到了花伢子旁边。
“你吃冒?”
“吃了。”花伢子简短地回答。
“你大伯父就给你吃这些东西?”三伯母端起他的饭碗左看右看,“吃这一点。”
“我下去了。”她没有作过多的逗留,就走出门去。
花伢子咬了咬牙,不置可否。
当年花伢子的母亲和三伯母闹过矛盾,她这样冷嘲热讽也是意料之内。
大伯父和二伯父也不再双双前来陪他守夜,每次只来一个。
这样过了五天,父亲回来了。
父亲一进门丢下行李,跪倒在母亲棺前。
花伢子冷眼看着他父亲。
就这样和父亲又守了两夜,出殡的日子就到了。
屋里点了长明灯,总算有点祠堂的样子了。
父亲请来了道士。花伢子任由道士摆布。
穿上孝子服,到河边汲一罐水。
一路不准回头,以免母亲太多挂牵。
以这忘川水给母亲洗脸濯足,沐浴更衣,前尘往事便忘干净,也好让她从容地上路。
披上孝布,花伢子拿着灵幡走在前头。
身后抬棺人们“嘿”的一声叫,花伢子知道母亲终于上路了。
花伢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以眼角余光瞟到后面稀稀拉拉寥寥几人,又忍不住一阵心如刀绞。
到了墓前,看着母亲的棺材被推进墓室之中,花伢子没有掉一滴眼泪。
墓门重重地合上,花伢子知道,这一世与母亲的纠葛便断干净。
众人没有丝毫留恋地往回走。
晚上,在离母亲的墓不远的地方,架起了一个火场。四根大圆木上铺了厚厚一层柴草,众人便把带来的封在纸箱里的纸钱堆到柴草上去。
火焰冲天而起,似乎宣告着母亲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迹。
“去吧,去送你妈最后一程。”姨妈推了花伢子一把。
花伢子有些不情愿,但他拗不过任何一个人,只好围着火场转了三圈。
火焰直扑他的眉毛而来,将他的头发都烧焦了。
“叫你母亲拿钱去用。”姨妈又吩咐道。
“妈,拿钱去用吧。”花伢子小声默念道。
“大点声!”姨妈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
“妈!拿钱去用吧!”
几乎是吼出来的,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在场的人全部都听到,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花伢子身上。
那目光有赞赏,有同情,但更多是麻木,那些无关人等。
花伢子泄了气了,跌坐在地上。
晚宴过后,姨妈她们都要走了,花伢子无依无靠,忍不住躲进厨房,靠在碗橱上痛哭失声。
姨妈走过来劝他,无奈如何也劝止不住。
人都走了,都散了,四周都静了。
花伢子想起了姨妈在母亲灵前对他说过的话。
“这些人是怎么对你的,你要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