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 奶奶来了——家(六中)
住进草房子不久,从未谋面(也许谋过面但我毫无印象)的奶奶住进了我们家。我对奶奶的最初印象始于饭桌上。奶奶穿老蓝布斜襟褂子,系着黑围腰子,花白头发干净利落地在脑后挽个粑粑簪,穿着打扮一如小镇上的其他奶奶们。只是她总爱板着一张多皱的脸,而且又长又深的人中下,那张薄薄的嘴总是叨叨咕咕地从早到晚数落个没完。
她手脚麻利地端菜添饭,嘴巴却时刻钉在姐姐和我身上。谁端着饭碗打了哈欠,会被吓唬“捣叽叽滴,吃饭伸懒腰,老阎王把手招!”要是把筷子直直地插在碗里,会被骂“捣叽叽滴,坟头上供先人啊?”若是姐俩饭桌上多说几句话,会被指责“捣叽叽滴,热饭都烫不住嘴!”偶尔哪个从饭桌上急急冲向厕所,追在身后的肯定是那句“捣叽叽滴,懒牛懒马屎尿多!”……现在想来她的絮叨也是教我们学做人懂规矩,但为什么一定要用恶毒责骂的方式呢?
在此之前,除了一贯对我们不苟言笑的父亲,我是被母亲和外婆温言软语爱着宠着长大的孩子。那时母亲因工作忙不常回家,姐姐大了有她的同学玩伴,弟弟是老王家独苗苗,备受八方宠爱。唯有我,一个处在“十戳眼”的年龄,倔强又不讨喜的丫头,总是靶子似地杵在她眼前身后。所以从奶奶那两张削薄的嘴唇里,时不时小李飞刀似地飞出的一串串“捣叽叽滴”刻毒责骂,总是将我稚嫩的心戳得鲜血淋漓。
草房子里与奶奶最初的相处中,不该都是这些刻薄的记忆。仔细想想,也有一些刻薄之外的细枝末节,比如一头可爱的小猪仔,一只健壮的公鸡,还有一小袋面粉。
小猪仔是奶奶逮回来的。肉肉的一团,嗷嗷地叫着,被奶奶宝贝似地用黑围腰子裹着搂在怀里抱回家。奶奶喜滋滋地笑着,眉眼弯弯,竟然有些慈祥模样。她在后门口圈了个小猪窝,把小猪仔放里面。拣菜皮,剁猪草,煮猪食。有点空就跑到猪栏边看她的猪宝贝,依然是絮絮叨叨,却是笑模笑样,软语温言“小孬子哎,烫,慢毫吃,又没哪个跟你抢!”“小猪小猪快毫吃,小猪小猪快毫长,来年就长成个大肥猪,多赞呢!”小猪仔在奶奶的精心照料下,嗨吃嗨长,一个月下来已经长得圆咕隆咚,模样喜人。
天天想着要把它养成一头大肥猪的奶奶,横遭打击。胖嘟嘟的小猪突然就死了,奶奶脸上的笑霎时无影无踪。奶奶没舍得扔掉小死猪,开水烫烫,褪毛开肚后,一叠声地后悔,“捣叽叽滴,胀死滴,胀死滴,肠子都胀得铁硬铁硬滴,都怪我喂得太多太急了!”“都怪我没听黄三妈的话,给它多灌毫麻油鸡蛋清滑滑肠子就好了!”小猪最终被奶奶八角桂皮干辣椒地红烧了一大锅子,“好吃好吃,你们尝毫子,真香!”饭桌上她难得地喊这个劝那个吃小猪肉,却不过她的热情鼓动,我夹了一小块放入嘴中,滑腻腻地差点呕出来,赶紧趁她不注意悄悄扔了。
关于那只公鸡,记忆里满是血淋淋的场景。记不清是过端午节还是中秋节,父亲极其难得地买了只鸡。那是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红红的鸡冠子骄傲地耸立在小脑袋上,身上的毛光彩锃亮,尤其是长长的尾巴毛,拿来做毽子再好不过。奶奶拎着刀口磨得雪亮的菜刀,一把抓住鸡翅膀,嘱我逮牢鸡腿。我不敢逮,她恶狠狠地瞪着我,“捣叽叽滴,怕哄啊?它还能吃了你啊?就会吃干饭!”我只好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鸡腿。她边拔鸡脖子上的绒毛,嘴里边咕叨,“小鸡小鸡你莫怪,你是阳间一碗菜。”然后一刀割破鸡脖子,鲜红的鸡血“咕咕”地流到蓝边碗里。那双温热的鸡腿突然力大无穷地在我手里踢腾起来,踢腾得我手软心慌,我实在抓不住,只得撒开手来。那只半死的鸡双脚一得解放,便扑腾着翅膀挣开了奶奶的控制。垂着割断了的脖子,一脚踏翻了碗里的鸡血,撒丫子满院子扑腾。到处是血,从脚下的一大滩到菜地里的星星点点。“鸡子要死了!鸡子要死了!”我被这恐怖的情景吓得又叫又跳。奶奶扔了刀跟在半死的鸡后面追,边追边骂我,“捣叽叽滴,一毫用都没!连个鸡腿都逮不住,饭都白吃了啊!?”
记得有一次,正在草房子的屋山头和几个小孩子玩踢毽子的时候,奶奶笑眉笑眼地喊我,“二丫头啊,快回来吃粑粑唻。”声音是从来没有过的温和,习惯了她的冷言恶语,猛地这么一下子,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禁不住粑粑的诱惑,我屁颠颠地跟她走到灶台边。大铁锅里是烤得热乎乎的粑粑,奶奶铲起一个粑粑给我,还嘱我慢慢吃别烫着。吃了一口,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吃。姐姐不知从那儿跑来,一把把我扯到大门外,顺手把我手里的粑粑夺下来扔得老远。“不能吃!做粑粑的灰面是老鼠吃了的,灰面里还有老鼠屎。”我十分不舍地看了眼躺在远处泥巴地上的粑粑,嘴巴里还恋恋地砸吧着甜甜的余味。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不甘心地问姐姐,“灰面怎么会是甜的?”“放白糖的,不甜你怎么会吃!?”“这个坏奶奶,原来是骗我吃老鼠屎灰面粑粑,怪不得突然对我这么好呢。”“可是粑粑真的很好吃哎!”我嘴里忿忿着,心里却还在恋着粑粑的甜。“好吃佬!也不怕毒死你!”姐姐恨恨地翻了我一个大白眼。
剩下的粑粑最终奶奶一个人吃了。现在想来,那时的奶奶挺可怜的,为了我们这一大家子,真是节俭到家了。
说起来,有一件事我是很对不起奶奶的。记得那是个下雨的黄昏,放学回家的我,突然特别特别想母亲。吃晚饭的时候,我端着饭碗独自坐在大门边,望着昏蒙惆怅的雨帘,思念合着小泪珠,一滴滴落在米饭里。父亲发现了,一连声地追问是谁欺负了我?我不敢说想妈妈,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抬眼看见饭桌边的奶奶,想到奶奶平时对我的白眼和责骂,我竟脱口而出地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我说奶奶半夜掐我。奶奶一听火冒三丈,大骂我扯谎。我趁机嚎啕大哭,把心里压抑的思念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父亲又心疼又生气,责怪奶奶不该对我这样下毒手。母子间发生激烈争执。最后父亲一句话关总——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唉,谁说小孩子不会撒谎?逼急了,天知道会撒出些什么莫名其妙的弥天大谎来?
一直以为,我和奶奶是前世恶缘。现在细细想来,我和奶奶的梁子一定是从那一刻深深结下的。在草房子里,我们奶孙在心中埋下了对彼此怨恨的种子。在以后的岁月中,那颗种子生根发芽,牵藤扯蔓,死死纠缠着我们。如果岁月之舟可以逆流,我真想回到那座草房子里,回到那个下雨的黄昏,对奶奶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我真的冤枉您了。请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