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房事（01）

2004年冬天，一个在南方也有点冷的冬天，对于这个冬天的冷，有气象专家说，是百年一遇，还有人说是千年极寒。

也就是在这个冬天，深圳这个南方城市的羽绒服和棉被都脱销了，一些在龙岗开服装厂的小工厂老板每天笑的都合不拢嘴，以前只想着羽绒服卖掉内地去，现在好了，在深圳就能被一抢而空，他们就是天天加班做羽绒服都满足不了市场的需求。

5、6度的温度对北方的一些城市来说，是非常暖和的，但是对深圳这个平均温度超过20度的城市来说，5，6度的天气已经非常冷了，冷的连街头的行人都好像少了很多，一些本来被大叔大妈们占领的广场也突然被解放了，人影都看不到几个，只有热气腾腾的火锅店，能看到热闹喧嚣的场景。

天气真的很冷，但是对于何安鑫来说，这个冬天并不让他觉得冷，相反的，还会让他觉得有在火锅店里吃火锅时的那种暖和。何安鑫不觉得冷，不是因为他是四川山区人，习惯了寒冷，而是因为在外工作了一年半，终于可以回家过春节了。

早在国庆的时候何安鑫就跟四川老家的父母兄弟以及所有他能联系到的亲人打电话，告诉他们今年春节他要回家过。

在他的同学群中他也无数次表示他要回家过年，并且还非常热心的提议举办同学聚会，和群里的活跃分子早早的就确定了聚会的时间，地点，大家已经约好，到时候好好聚聚。

何安鑫这么积极的、这么渴望着回家过春节，是因为他太需要这个春节好好的表现一下了：何安鑫出身于四川绵阳盐亭县的一个山村，从出生到参加工作，他的人生经历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穷！实在是太穷了！

虽然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改革开放，虽然他的父母都非常的勤劳，但是却无法摆脱这个家庭的穷困潦倒。

在何静安的记忆之中，读小学时母亲卖掉老母鸡给他凑学费、读初中时卖掉家里的爷爷小时候就种下的几棵果树为他报名参加夏令营、读高中时以及读大学的时候他的老父亲厚着老脸拉着他走遍整个村为他凑学费就好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不停的滚动播放。

而就在他毕业之后他父母以后可以松一口气了的时候，他父母还卖了一头牛，把卖牛的钱给他，让他买了几条好烟，送给了他的邻居，让邻居的亲戚给他打了个招呼，这才让安子这个没后台没背景的农村小子成功的进入了国企工作。

何安鑫记忆中的穷，除了在那个小山村外，还留在他的学校，特别是高中时期。小学和初中，何安鑫穷吧，同学们的家境都不太好，相互之间差别不大，没有比较，自然也就没有伤害。

当然也有几个条件比较好的，他记得有个同学的一件皮夹克就1000多块钱，一双鞋也1000多，但是这些经济条件好的同学也还没到炫耀的时候，其他同学只会诧异一下，感叹一声这么贵而已，也不会因此产生距离感。

而到了高中的时候，他进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同班同学家里非富即贵，这些同学们的吃穿用度都是何安鑫永远无法比的，同学中间穿名牌服装和鞋子的多了，炫耀和攀比的也多了，很多同学周末在外面的一次聚餐就能花掉他好几个月的生活费。

因为不能回请别人，所以他自然也就很少接受同学的邀请去外面吃饭，甚至很少跟人说话表达善意。

可以说，何安鑫的高中，是在绝对的沉寂中度过的，玩的好的，只有一些一个镇上来的同学和其他几个跟他一样，家庭条件也不是太好的同学。以至于后来他进入高中同学的QQ群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不记得班里有这么一个人。

何安鑫对大学的穷没有什么记忆，或者说他对大学时代的穷很坦然，因为他觉得，大学毕业后大家天各一方，穷不穷的，谁会在乎呢。

他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是在湖北武汉读的大学，但是大学几年，他从来没有吃过武汉最出名的热干面，虽然很多次他都想尝尝，不过为了省钱，他都没有。

另外还有一点，整个大学时代，他都没有谈过恋爱，连谈恋爱的想法都没有过，以至于宿舍的几个哥们，一直都觉得，他的取向有问题。

不管是山村里的还是学校中的穷，给何安鑫带来都是刻骨铭心的刺痛，他知道，穷不是谁的错，但是他却不能承受穷带给他如山一般的压力，特别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特别害怕别人觉得他穷。

所以在参加工作之后，他花钱开始变得非常大方，经常大手大脚的花钱，生怕任何人知道他是一个饱经贫穷折磨的人，好在他的工资比较高，加上一些奖金和灰色收入，每个月都有一万左右的收入，能勉强支持他广交朋友，请人吃饭喝酒。

何安鑫这么做除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穷人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的他是很骄傲的，因为国企的收入，在现在的单位，每个月事情不多，但是却有一万多的收入。

在2004年，一万的月收入算不算给特别高，但是在刚入社会没多久在同龄人中还是是不错的，他身边的很多人，每个月的收入都只有3000多块钱，还有些人的月收入只有1000多。而他的同学，很多人甚至工作都还没有找到，还在依靠着父母给的零花钱过日子。

这次准备回家过年，何安鑫就准备狠狠的花钱，在亲戚、邻居面前，在同学朋友面前，找回曾经丢掉的面子，他希望通过这样的大方，摆脱大家印象中他和他们家贫穷的过去。

对他所作的一切，对他花的这些钱，他自己是有些舍不得的，因为这花掉了他几乎全部的工资和年终奖金，但是他还是觉得这样做非常值得，因为他觉得，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当然了，何安鑫也知道，现在的他离富贵还很遥远，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想好好的回家过个年。

带着对回家过年的热切渴望，何安鑫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由于国企放假晚，火车票已经买不到，而坐汽车从深圳到老家，预计路上时间可能需要四天，来回就需要八天，太影响行程，于是他咬咬牙索性购买了全价机票，还置办了丰盛的年货：

给母亲买了一对金手镯，给父亲买了好烟好酒，给侄子购买了在山村还非常少见的电子琴和遥控飞机，而他自己，买了最新出的和弦声效的手机，买了几套还算有点名气的品牌服饰。

穿着这些衣服，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机场办理登记手续的时候，何安鑫自己都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个有钱人，他的内心被回家的激动完全占领，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亲朋好友羡慕的目光。

即便是坐飞机，安子回家的路程还是蛮折腾的，先从深圳回成都，然后从成都坐汽车回绵阳，然后从绵阳市区坐车到镇里，再从镇上做摩托车到村口。

一到村口，他就发现他爸，哥哥还有侄子在等着他，简单聊了几句后，爸爸就说，回家吧，家里妈和嫂子把饭都做好了。

一家人提着行李走上了回家的山路。道路虽然曲折，艰辛，但是何安鑫一点都不觉得辛苦，这个时候的他内心都被回家的喜悦所占满，他一路都是非常欢快的，每碰到一个村里人就主动打招呼，敬烟，给糖，他想通过这一切，让村里人都知道，他何安鑫，何家老二回来了，逼格满满的回来了。

一回到家，就见妈和嫂子在门口站着，看到他们回家后，妈一边擦眼泪一边走过来，嫂子则赶紧去端菜。这是非常简单的一幕，每年的这个时候，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都在上演，是非常寻常的一幕，但也绝对是充满柔情的，让何安鑫内心也感到非常的温暖。

在嫂子端菜的时候，爸妈拉着他到餐桌旁边坐了下来，一边拉着家常，比如谁早就回来了，谁已经结婚了，还有谁带了个外地的女朋友回来了等等，何安鑫的哥哥，则拿起酒盅，去酒壶里打酒去了。

在菜全部端上桌的时候他才看了看这个独立的小厨房，山村里虽然穷，但是何安鑫的爸爸和哥哥都是泥瓦匠，所以房子都还是非常宽敞，连现在所在的厨房都是独立的小屋，虽然不大，装修不豪华，但是可以看得出来是刚粉刷过的，而这，只是为了迎接外出打工的游子回家。

家里人的用心细心的他是能感受的到的，而他简单的看了一下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厨房的灯光非常昏暗，还是用的不知道用了多久的老灯泡，他能感受到，家里人还是舍不得用电，虽然电已经很便宜了。

到厨房，何安鑫看着满桌的饭菜，他食欲大开，但是他没有坐下来吃饭，而是马上打开那些带来来的大包小包，向家里人展示着他带给家人的礼物，而每拿出一件，爸妈哥哥嫂子就总是说买太多了，买太贵了，只有小侄子看着新颖的玩具开心不已。家里人的责备，没当回事，他觉得，一切的一切，开心就好。

家乡的菜总是最美味的，特别是在经历了舟车劳顿之后的何安鑫吃的非常多，还和他爸一人喝了半斤白酒，连以前从不喝酒的哥哥也陪他喝了一小杯。

在吃饭的时候，爸爸和哥哥不断的给他讲家里的状况是如何得到改善，比如房子加固了，重新装修了，欠别人家的钱全部还清了，而且他们的收入现在也增加了很多，现在到镇上给别人盖房子一天的工资有70块，一个月做20天，一个人的收入有1000多块钱。

听到这的时候何安鑫心里猛地缩了一下，他想起了他回来机票的价格，就是这样一张机票，得让他的老父亲辛辛苦苦一个月。而平常他在深圳请朋友随便吃顿饭，也得让他爸累死累活的做上好几天。

吃完饭何安鑫又陪父母聊了一个多小时，还到离得较近的邻居家坐了坐，然后就回家冲凉。

一天的奔波让他觉得很累，但是家里事实上的穷，家里人的劳累，和他在深圳花钱如流水的生活状态让他内心冰凉，沉重，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只是这座大山不再是贫穷，而是自责，他责备自己没有关心好家里，责备自己没有为家里做什么事情。

想着家里人为了他读书，为了他参加工作而付出的努力，为他遭过的那么多罪，他一夜未眠。

这一夜后，他也再没有回家得瑟显摆，表示自己过的不错的想法，他开始觉得，一家人都过好了，才是真的好，而他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的做法，他都为自己感到脸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