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叹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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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越开越幽僻,小卢就越觉得有些不太对头。
这是一片别墅区,开售时她和闺蜜来过一次,当然不是来买房子,这不在她的消费范畴。这个楼盘的广告是闺蜜她们公司承接的,得了两张剪彩庆典的嘉宾邀请券,便拉着小卢一起来。
庆典上林立着一具具衣冠楚楚的躯壳,油头光面笑意盈盈。主持人是电视台哪档节目的,有点小名气,气质和声音都像三月的春风一样温柔可人。持剪的照例是扣不上西服的胖子,曼妙的旗袍美女端上剪刀,胖子同样笑意盈盈地“咔嚓”下去。过了四十以后,小卢对这些场面上的虚连敷衍的心思都懒得,瞧他笑得和死了老婆一样,这一剪刀得拿个多大的红包呀?
洗手间富丽堂皇,小卢总觉得这种地方如果太奢华反而显得香艳暧昧,容易让人产生某些不纯洁的想法。刚巧在这里她们和主持人打了个照面,助理一旁抱着她的皮草,若不是那身蓝紫色掐金旗袍,小卢不会将她和那位亲切甜美的姑娘看成一个人。那张脸,一派秋色肃杀,傲慢地扫了她们俩一眼,小尖下巴颌扬起至少120度,弥漫的香水味混合着寒气让小卢一哆嗦,不由将宽大的外套裹紧些。
长得跟仙女似的还上什么厕所呀,真是委屈了贵体和咱们一旮旯将就。小卢和闺蜜窃笑着过过嘴瘾。
这次来是赴场饭局,确切说是陪阿莲回学校看看,顺便和老师一起吃个饭,小卢也许久没见着班主任黄老师了。阿莲在上海某外企做销售总监,主要工作就是满世界地飞,偶尔也回乡督导,来了便会叫上本地同学和当年的几个老师聚聚。
阿莲找的童老师,现在是学院的副院长,她们是老乡,读书那几年没少关照她。童老师当年也带过她们班一学期的课,小卢还真没什么印象。
到了学校却连门也没进,直接跟着童老师的车去吃饭。同行的还有一部黑色7系宝马,即将铺开的这桌饭,小卢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
大唐芙蓉园在园区的东南角,只有两层,日式风格,歇山顶,深挑檐,狭长造型保证了足够的进深。整体看上去非常简单,可有时候越简单等于越昂贵,小卢很明白这点,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也不损失什么,除了两个钟头的午休时间。
早有人在候着,车一停稳,立即躬身上前打开车门迎出贵客。当然这待遇仅限于那辆宝马,小卢和童老师他们都是亲自开门钻出来的。
入得内来又是满眼的汉唐古风,波斯地毯、三彩摆件、华美牡丹,几案厚重丰满,精琢细刻,连碗盏碟匙都闪烁着莹润光泽。
门高峻而富丽,两人堆满了热情迎过来,其中的一位身形小卢非常熟悉。二十多年了,他变化真的不大,依然那么精干那么温和。
张磊是小卢内心深处的一根软刺。当年她是初入校的新生,他是刚来校任教的老师。他把枯燥无味的马哲课变得妙趣横生,不知他是否清楚多少双眼睛因此而闪亮,当然更多的是来自女生,其中有一双是小卢的。
小卢曾默想过无数次他的样子,讲课的样子,唱歌的样子,沉思的样子,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走路的样子。他衬衫雪白,音色迷人,温文尔雅,略带忧郁。情窦初开的小卢不知道有个词叫“性感”,可以涵盖所有的好,你有多喜欢,他或她就有多性感。
在那么多闪亮的眼睛里,小卢是个普通的姑娘,出身农家,淳朴又倔强,除了纯真一无所有,她卑微而甜蜜地暗恋着。听说张磊喜欢中药系的林姑娘,听说林姑娘有好多人追让张磊很辛苦,听说林姑娘毕业要回D市张磊留不住她,听说张磊颓废了很久。
林姑娘温柔可爱又大方,小卢是又难受又高兴,难受因为自己,高兴是为他。马哲课只有一年,之后小卢很少见到张磊老师,关于他的一切都只有听说。在断断续续的听说里,小卢有忍不住的心疼。她再没见过他,直到毕业留在这座城市生根发芽,后来除了看一些致敬青春的电影时会恍惚一阵,她也很少想起他。只是说不出为何,她不太愿回学校,有事路过也尽量绕着走。
这顿饭的规格是有些不同寻常,主角是童校长的同学,那位从宝马里出来的大人物,言语间似乎在某部委任要职,年底回来看看老姐姐和众乡亲。
书记和童校长分坐领导两旁,陪同的还有一位副校长和办公室主任,阿莲她们是正好遇上,也就顺带着同席。怪不得没见黄老师,还好没叫,小卢想,黄老师爱大口喝酒,最不爱这么累的饭。
张磊说他负责后勤,这块职能刚从办公室剥离出来。 多看上两眼小卢便发现他清癯依旧,挺拔却不复了。安排落座、布菜、斟酒,张磊只是站着来回照应各环节,其间偶尔附和一二句轻松笑话,等级分毫不差气氛友好融洽。
大领导抚今追昔乡情浓重,在座的纷纷感慨其对乡亲父老的格外关怀,一轮一轮又一轮,手中杯几番起落,各人摆开种种佚事趣闻,言语逐渐活跃起来。说的最多的还是养生,都感谢八项规定使他们少喝了许多酒。大领导又说了几件从前帝都饭局的排场故事,大家听得极为专注,不时啧啧称奇。
阿莲被童校长隆重介绍,这种场面对她来说自是驾轻就熟,觥筹交错间行云流水落落大方。因了阿莲的缘故,小卢也成了席中的“杰出校友”,她深知自己是搭不上这几个字的,但也懒得过多解释。热情的谦词在闪亮的餐具和缤纷的食物上方飘荡,互相撞击出悦耳的金玉之音,他或她的脸上呈现出恰如其分的荣幸与优容。小卢并没有用心去甄别,这里的人又有几个在意自己究竟说的是什么呢。
小卢用心注意的是张磊。阅历除了令女人沧桑,唯一的好处是“有敌忽来;虽矢石至前;泰然自若。”哪怕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在奔腾呢,仍可目不转瞬,至少小卢做得到。
办公室主任和他的座位比她更边缘,这一度让小卢很不自在,自己和成功人士扯不上半毛钱关系,而且他们始终是师长,不应该的。可所有人都默认如此最好不过,小卢的不安还不如窗下条案上焚的香值得关注。
他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中规中矩的两用衫款式,眼镜倒还是金丝边的,小卢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眼镜,没有之一。算起来也奔五了吧。近五十岁的他一直在笑,因为瘦削那笑便显得有些干枯有些勉强。而他笑容里的每一丝疲惫都使她心疼,此前她从没给过自己机会知道还是这样。心疼如此新鲜,她的心头有惶惶的小鹿在撞,和许多年前无二。
行政真的不适合他,卓越的口才和骨子里的清高必定使得桎梏的痛苦加倍。可是在学校他又能做什么呢?所教的课程永远必不可少又最不重要,注定了专业的局限和才智的施展,任何一个系主任都轮不到他,也只有行政这条路了。
她们毕业后的这些年是中国经济日新月异机会最多的时代,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怎么没去外面扑腾扑腾呢,找对了平台还怕出不了头么?他应该远远不止现在这样的,小卢的惋惜深过洋流。
除了进门时的寒暄和礼节上的互敬,小卢再没有和张磊说上别的,他也没有分心给过她一个多余的注视,他从不知道什么小鹿吧。
她实在不忍看他低至谦卑的笑脸。她宁愿他长出肚腩,悠悠地与人探讨养生,即使膏肥脂腻眼光混沌。
她埋头吃菜,这么高尚的地方不常来,让胃多长长见识比较重要。
小卢下午仍要上班,阿莲也约了客户,大领导执意要亲自送两位“杰出校友”回市区。宝马的舒适性不一般,对于大领导一路的亲切关询,小卢有些心不在焉。
他几乎没吃什么菜,却喝了不少酒。他的胃一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