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乱世佳人”的来历|《乱世佳人》
《乱世佳人》里有这样一幕,在我心里留下过深切的印象——那是因为生产而身体处于极端虚弱境况的梅兰妮,身上披着睡衣,手里举着一把军刀,正欲砍在潜入塔拉庄园,企图对斯嘉丽不轨的逃兵身上,在那一刻,她明显营养不良,憔悴不堪,眼眶滞重的脸上却流淌着一股令人无法逼视的决绝与顽强。
在那样的极端状况之下,几个相依为命的女人,无法获得男性的庇佑,所以只能咬牙切齿地自我武装起来,去应对人世间的波澜诡谲。
当年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觉得悲悯而同情,我想着,一个女性,何必这么悲剧性的勇敢顽强,像斯嘉丽,像后来的梅兰妮,兴许是因为我的身边,多得是那一类仰仗男性的庇佑存活的女性,所以我的主观意识里总觉得一个女人依靠一个男人,像古诗里的“女萝托乔木”是天经地义的。
几年后,我读了玛格丽特的原著,再把那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电影看了一遍,我才恍然领悟,为何电影的中文名字会翻译成“乱世佳人”。
原作的英文如果直译的话,应当是“随风而逝”,十分的诗意哀愁,令人情不自禁地升起了淡淡的感伤,但我反而觉得“乱世佳人”的翻译是极好的,虽然这里头,不是没有几分迎合大众趣味的“通俗化”的嫌疑,但是大众的,也并非就等同于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如果既能迎合大众的审美趣味,同时还能够巧妙地传情达意,如此两全其美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乱世”点明了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那是南北战争的恢弘历史时期,而塔拉庄园亲身经历了战争的残酷的洗礼,包括亚特兰大,那连绵的战火,硝烟弥漫,夜里轰轰隆隆的炮火声,如雷贯耳。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枚炸弹就会落在你眼前,将你身边的人炸去了半张脸,像托尼莫里森的小说《秀拉》里描写的那样,你不知道今夜睡在你身边你的人,明天还有没有完整的四肢与五官,像《英国病人》,你不知道蓝桥会不会震塌,而你头顶的天花板会不会摧枯拉朽地坠下。
即便不去想这些“舶来”的意象,张爱玲小说《倾城之恋》里的香港战争,严歌苓小说《金陵十三钗》里的南京大屠杀,那些都是血淋淋的事实,她们虽然难免经过艺术化的处理,但无不是来自于血肉淋漓的历史真相——而且,真实的战争的残酷性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的生命是朝不保夕的,甚至都来不及感伤,因为你随时随地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惨状,如果停滞在绝望的境地,那么你轻易就会觉得人生的深沉而空旷的恐惧性与荒谬性,那也是离地狱最近的时刻——就像地狱入口写的,来此地者,应弃绝一切希望。
在这样“雾霭沉沉楚天阔”,“烽火连三月”的时代背景下,一个男人都是无所适从的,他能够改变一整个时代事已至此,天怒人怨的局势吗?他能够扭转历史不息踩踏着血肉与暴力组成的河流与道路踽踽独行的情状吗?
一个人,在历史面前,往往脆弱得比如纤细轻柔,微不足道的埃尘,那些被“神化”,“偶像化”,“传奇化”的“历史的巨人”不过是后知后觉的有心人捏造杜撰的精神寄托,而在彼时彼地,更多的人是在狼奔豕突地流离失所,在载浮载沉地逃离与流浪。
既然男人都是这样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存在,那按照一般的思维倾向,女人更会显得弱不禁风,更加无地自容。
然而玛格丽特笔下的斯嘉丽,甚至是梅兰妮,她们却在历史的黑压压的大幕里“站起来了”。
电影第一部的结尾,巧妙地利用了斯嘉丽在菜地里,天渐渐黑下去,她从大地上缓缓地站起来的姿态的镜头作为收梢,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了一个女人逐渐“战胜自我”的深沉命题的剪影。
我知道,许多人都会在那一刻心里升起无穷的灵魂震荡,和感慨唏嘘的情绪波澜,因为“人其实都是很脆弱的,但我们仍愿意看到坚强的人”,这是关锦鹏导演的电影《阮玲玉》里面,蔡楚生对阮玲玉说的一段话,表达得再真切没有了。
更有人甚而或许看见了“女权主义”的光芒,然而那也是各取所需了。
斯嘉丽未尝不能够倒下去,她倒下去,饿死在塔拉庄园,那也不是犯罪,那也是情有可原,但是她没有,她咬牙挺下去了,即使不择手段。
因为她深深爱着她脚下的土地,这是更年轻的时候她的父亲在她心底种下的情感执念,她爱着容忍她天真烂漫的塔拉庄园的历史,她即使是留住那已然千疮百孔,物是人非的“空壳”也是不足惜的。
她并不见得多么热爱自己的亲人,尤其是那几个妹妹,也许爱着母亲,像爱着一个端庄圣洁的女神祗一般地敬爱,但更赤裸的,反而是对父亲奥哈拉的热爱,他才是她灵魂深处最真挚而亲近的灵魂寄托,所以为了父亲,为了父亲口中值得用一生一世去托付的土地,她也要撑下去,于是她真正做到了。
她一点点地从少女时候那种烂漫不羁,自我轻浮的状态中脱胎出来,开始慢慢蜕变为一个真正从物质到灵魂深处都独立而坚强的女人。
她唯一觉得遗憾的就是漏洞百出,停留在海市蜃楼一般的爱情,但是其实蓦然回首,除了爱情,她什么都拥有了,她的人生,不能不算是一个胜利者的高贵的一生。而且真相是,就连爱情,她也并非从未经历的,她只是身在此山中,而云深不知处。
就算最后巴特勒离开了她,就算她悲伤难禁地跌倒在楼梯上,就算她泪眼朦胧地说“我不能哭,不能想了,毕竟,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我也并没有多么觉得感伤和凄惶,因为我知道,即使没有了阿希礼,没有了巴特勒,她也能够完好无损地自我保全地活下去,因为她早已经学会了坚强。
巴特勒会否归来,这是未知数,也是一个掺杂着忧郁与美好的幻想,但是总有一点是值得万分庆幸的,是她寻找到了自己——这才是一个人可以一生仰赖的东西。
无论是灵魂缓缓痛苦蜕变的斯嘉丽,还是忽然仿佛醍醐灌顶,天眼张开,不顾一切的梅兰妮,这个从前柔弱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东西,她们都是从绝望的深渊里勇敢地挺立起来的坚强的女性,而这才是所谓“佳人”的立意所在。
并不单单是指她们的姿色或者谈吐气质,更深层的,更重要的,是她们的人生经历里洋溢出来的一种令人备受鼓舞的生命姿态,而那才是最终突破历史的尘埃,照拂在世世代代人的心坎上的光芒万丈的福音。
恰恰因为在烽火年月里太多人选择了沉沦和堕落,所以这一类忍辱负重,最终坚韧不拔地活下来的人才显得分外的可贵,分外的可歌可泣。
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政治复杂,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河清海晏”的时代,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也并非就没有必要“自我砥砺”下去,因为生存的困境,生活的艰难情态依然如火如荼,如影随形。
一个人站起来,也许千辛万苦,但一旦真的挺过去了,余生大概很难再弯腰了,但一个人如果最开始就跌到尘埃里,或许这辈子就再也起不来了。
而一个女人,如果你下定决心投靠一个男人,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那么同时也就意味着你需要无条件地承当他的欺骗,蛮横,背叛,或者是毁伤,因为你的地位本就让你置身于非平等,非公正的位置。那么你无法获得期望中的等价的尊重,某种程度上也是咎由自取的,因为从始至终,你并没有斩钉截铁地渴望与他人格平等。
说得决绝理性一些,假若有朝一日,劳燕分飞,他的离去必然让你的世界轰然倒塌,无所适从,因为你的自我独立性已然被岁月吞噬殆尽,但是假如你在漫长的岁月中,修养到了经济独立,最珍贵的是精神独立的境界,那么你就是一个完整而饱满的人,你的生活也不至于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暗无天日了。
这也正是亦舒小说《我的前半生》所要探讨的问题。毫无疑问,斯嘉丽与梅兰妮在生活的残酷刁难中,渐渐地学会了这一门顽强生存的艺术。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直到今天,这部电影,这部电影里面的女性形象,依然震撼着我们的灵魂,鼓舞着我们的心灵,这也是为什么,她们能够当之无愧地称为“佳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