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1500多年前，那个慨叹“阶层固化”的诗人
鲍照是南朝宋的诗人。
南朝宋是什么时候呢？简单说，秦汉而后有三国，三国而后有两晋，两晋而后有南北朝。其中，南朝有四个朝代：宋、齐、梁、陈。鲍照就生活在宋。
东晋一朝君权衰弱，门阀政治达到鼎盛：门阀士族累世公卿，门生故吏遍于天下，尤以王谢二族为代表。
刘禹锡的诗《乌衣巷》感叹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为什么这么感叹呢？——因为当初王谢两家的燕子，是绝不可能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呀。门阀士族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宋的开国皇帝刘裕本是东晋的大将。他篡夺帝位、建立刘宋之后，注意加强集权，终结门阀政治。但他并没能改变士族社会的底色。
所以，鲍照所生活的刘宋，仍是一个士族掌控资源、阶层极度板结的时代。
鲍照家世贫贱，曾向临川王刘义庆（就是主持编写《世说新语》的那位）献诗自荐，获封国侍郎。后来颠沛辗转，做过临海王的幕僚，任参军。他终生沉沦下僚，不得重用，最后为乱兵所杀。
鲍照的乐府诗《拟行路难》十八首，真实反映了当时贫寒士人的生活，表达了对门阀社会的不满、怀才不遇的苦闷和理想幻灭的悲哀。其中第四首诗云：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
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zhí zhú）不敢言。
水泻平地，四面流淌。鲍照从一个自然的现象，悟出了与人世相通的道理：
流向东西南北不同方向的水，恰如处于高低贵贱不同处境中的人。水的流向是由地势决定的，而人的处境是由门第决定的。这就是他所面对的社会现实。
“人生亦有命”，他想从宿命论中寻求解释。
“酌酒以自宽”，他想用酒来浇除胸中块垒。
然而，“心非木石岂无感”，我的心不是木头、石头做成的，怎么可能不愤懑、不苦痛？
我只是“吞声踯躅不敢言”，逼自己强忍住罢了。
寥寥几句，贫寒士人的世路艰难已经尽显。万般愁苦、悲愤，都是不可言说的，只能举杯和泪吞。
读鲍照的诗，很难不对他生出同情，尤其是出身低微、四处求告而没有出路的人。
试问，若读到这首《拟行路难》，历史上会有多少人心怀戚戚之感？
我想，在鲍照生之前，在鲍照死之后，这样的人恐怕从未断绝过吧。
有一次，我翻看《史记》，从《五帝本纪》一直读到《秦始皇本纪》，突然脑子里冒出个念头：要不画画各朝各代的世系图？
纯属无聊，我在草稿本上画了这张图：
有意思的是，画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少昊、颛顼（zhuān Xū）、帝喾（kù），到尧、舜、禹，再到夏启、商汤、周武，再到西周、东周大的诸侯国，以至于秦朝，所有的王侯都出自黄帝一系。（唯一的例外是齐国吕氏，出自炎帝一脉，但后来也被出自黄帝一脉的田氏所取代了。）
《史记》的记载不一定完全可靠，这张图也不一定完全准确，但多少说出了一点历史的真相。
和黄帝同时代的人那么多，他们的后人都去哪儿了？
显然，由于他们在和黄帝的竞争中失败了，他们的后裔在汉以前再也没能获得登顶的机会。
胜者常胜，强者恒强。一代的优势足以延续数代，乃至数十代。夏商周春秋战国的历史精彩纷呈，不过是黄帝的子子孙孙互相争胜罢了。
而在汉以后呢？刘邦出身于最初的贵族集团之外，但在他夺取天下后，他的子子孙孙也立时进入贵族圈层。阶层再次板结了。
所以，假若你焦虑于阶层固化，那我会很坦率地说：阶层固化是常态啊。
人人都想进入更高阶层。而最高阶层的人则希望长久保持优势，并把这个优势遗传给后代。
这是人性使然。因为每个人都有一颗红彤彤的私心啊。倘若我处于优势地位，也会采取类似的策略吧。
阶层固化是社会的大结构，而阶层流通只是大结构的小补充。如果没有这个稳固的大结构，社会就会陷于混乱，直到形成新的结构并再次固化。
所以，阶层上升的通道将要关闭了吗？其实，它从未敞开过。在常态下，它始终是受限的、受控的。
中国从古时到近代以前，两三千年的历史是如此。而西方平稳发展数百年、没有过大动荡的社会结构，亦是如此。
英国BBC从1964年开始拍摄纪录片《人生七年》，采访来自不同阶层的14个小孩，每隔7年回访一次。50多年过去，除了一人成为名校教授而突破原有阶层，一人生活潦倒而从原有阶层跌落，其他绝大多数人仍生活在出生时的阶层。
想想，拿破仑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震惊世界？为什么会被于连式的青年奉为人生偶像？因为他是唯有动荡时代才会昙花一现的不世出的阶层突破者啊。
假若纵向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今天这个时代，也许不够好，但已经是历史上最好的时代。
在此之前，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时期：既有稳定的社会结构——没有战争、动荡、混乱，同时又保留了相比以往各个时代最多的阶层流通渠道。
为什么呢？这得益于自由市场经济。
如果更高的阶层意味着拥有更多的资源，那么，在既往的社会中，获得更多资源是通过控制和掠夺来实现的。而对控制者和掠夺者，其他人就只能选择投靠和依附。
但是，在今天，获得更多资源还可以通过合作和交换来实现。只要创造出更好的产品和服务，参与市场竞争，就有可能获得更多资源，从而在阶层结构中取得优势地位。
那么，在自由市场经济下，社会阶层会固化吗？仍然会。因为已经取得优势地位的人，在市场规则中仍然更容易胜出。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规则了。因为市场规则最能保障机会平等。
要说不足，那就是该让市场规则的适用范围继续扩展，让合作和交换的逻辑深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可不必为出身的随机性而感到愤慨了。因为我们可以参与市场竞争，也许会很困难，也许不能胜出，但阶层上升的通道毕竟在那儿。
试想鲍照要是活在这个时代，他很可能不会写出那样的诗了。
因为这个时代给他提供了太多获取资源的渠道。他不需要依附强权，而只要参与市场竞争，把他的才华变现就好。
那也许，就不会有举杯消愁的“俊逸鲍参军”了。是诗人的幸运，是读诗人的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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