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鸟在风里不眠不休。
文|叫我高高
在我的印象里,雪地里旷野的风是最冷的。
村外一处较缓的坡上,有几株未被收割的稻秧,在雪野里露着白茬,像一截白骨,它们远远地向你招手,令你的心瑟瑟发抖。
周遭仿佛听不到风,那种冷,是大人们说的干冷,一口气呼出,另一口气就把胸腔都胀满了,仿佛再走路,身子就像被灌进水泥,冰住了,沉重了,再走下去就要像沉船般将要搁浅。
这种冷天,我要去村东头的豆腐坊,去取预订好的豆浆。
我从被窝里把腿伸进棉裤时,有一小股冷气从腿腕直钻进我的腰里,我的腰本能的挺了挺,就把这股凉气全吞进肚子里了。临走时,我穿了父亲的大棉衣,很显然那棉衣非常破旧,但棉絮却是经年未换过的沉重又厚实,它压得我喘着粗气,呼呼地像我的嗓子正在拉着风匣。
我可管不了天的干冷,像一头笨重的牛肩负着指令直奔豆腐坊扎去。路上,村庄的石头墙都浮着一层白霜,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太阳懒懒地在雪野的尽头往烟囱的方向爬,一截截地挪,仿佛它也被冻住了,直到把人家屋檐冒出的炊烟爬歪了,它才算活过来。
我踏进豆腐坊的院子时,他家的大黄狗枝棱着耳朵,却一声没有,闷着嘴巴,看着我,可能我总去的缘故,或者我蒙的太过严实,它也懒得辨认我到底是哪一个人物。
豆腐坊的早晨是从星星坠在房檐让开始的。屋里的男人,吭吭哧哧地呼着气,一推门,嘴里全是白烟,在雪夜的月光里飘过。
村庄还在酣睡,而豆腐坊的灯却亮成了村庄的眼睛,萤火般的暖光从屋棱里透射出来,不一会儿,咿呀呀地魔豆声就和猪圈里的猪哼声一起交错起来。做豆腐的工序自然有条不紊,豆子是新豆,浸泡的发软,做出的豆腐才像发糕般松软,乃至是颤巍巍地从磨盘里端出来是,会疑心是雪的陈酿,是奶浆的凝结,那种小心,怕它会颤出逃跑呢。
豆腐坊里较暗,我进屋时,豆腐正在包浆,一水泥池的豆浆,奶油似的,在豆浆槽里冒着热气,直等到男人像变魔术似的把它们凝成颤颤巍巍白白嫩嫩的豆腐块。
我低身把已经灌满豆浆的暖瓶,取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又用外面裹着的棉衣裹紧,这些动作,我做得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出门时,我小心我的脚,万一我一不留神,被脚下的冰流滑出丈八远,我也得注意把我的豆浆捧好,捧得高高的,我是这样想的。
好在,我走得很稳,出了豆腐坊,外面的雪也已经亮晶晶了,像碎金,晃得人的眼睛疼,村庄仿佛都忽然间活了过来,鸡鸣,狗吠都撒欢地叫,连猪的叫声都特别欢实。
树林里有了透亮的暖阳,寂静的林木,肃杀中又聚集了厚厚的炊烟,闷在雪夜里,仿佛朦胧成了一幅冷寂肃杀的画图,只是村东的池塘,依然是盛满了一塘的雪,有枯草在塘口站立着,沐着清晨的暖阳。
推开敷了一层霜的铁门,冰凌已经从房檐直戳到窗棂,霜花把外面的世界隔绝成了绝美的丛林,来不及去赏,自然是稳稳地将暖瓶放好,脱掉大衣,很意外,一身的汗,不知道是捂得过于严实,还是走得急,连裹挟在帽子里的头发都濡湿了,摘掉帽子的一刻,黑瀑般的头发也滑了下来,麦肤色的被雪衬得发红的脸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豆浆的浓稠是不言而喻的,打开瓶塞,醇香和着热气在冷冷的炕沿边飘散,小方桌上,大白瓷碗满满的浮着,捏来一撮白糖,用嘴汲来,甜而香,在舌尖和喉咙里回味,豆味儿像春天的种子在泥土里吸足了春雨,涨满了浆液,就等着在冬雪铺盖村庄时发酵,酝酿,成为冬天暖胃,滋补的美味。
多年后,我远离家乡,依然能看到那个遥远的被雪覆盖的村庄;能看到守在村边的低矮的豆腐坊;能看到窗棂里微弱的光在雪落满小径的路上,遥遥地探向静谧的树林;能看到故乡的月亮在柳梢恍恍荡荡。
不知何时,濡湿的眼眸中,仿佛看见一只离巢的鸟,迎着冬阳,终于可以停下翅膀。今夜,它不必俯瞰城市的上空,不必在黑幕降临前慌里慌张,它可以停下来,停在故乡的枝丫上,睡在它曾飞出去的鸟巢,在梦的远方,踏实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