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

从小到大，父亲给我的印象极爱喝酒。不拘泥于酒的种类，也不讲究喝酒的方法，只看有没有喝酒的由头。

父亲是一个电焊工人。接替的是爷爷生前的工作，就是那个年代很流行的接班。开始在修理厂，后来进了粮库。父亲性格执拗，脾气倔强，工作中难免得罪很多人，同时也结交了很多好友。就是这样也做到了很高的职位。听母亲讲，那时候父亲总喜欢在下班后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喝酒，高兴之余，就会喝的酩酊大醉，晚上回到家还满不在乎地对母亲说，“没事，睡一宿觉就好了，今天高兴”。那几年，粮库的效益特别好，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有分不完的福利，家里人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印象中，父亲骑着自行车从门前的小桥上下班回来，心情都是飞扬的。

后来，国家实行了计划生育的政策，我们姐妹三个，而我和我的妹妹就是计划生育的“漏网之鱼”。据母亲回忆，当时全乡的妇女都被要求去做节育手术，医院的卫生环境很差，药品也不足，每个人都很胆怯，虽然也恐惧手术的痛苦，可是母亲为了父亲不被降公职，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后时刻，父亲居然骑着他的自行车飞奔而来了，额头冒着汗，嘴里还嘟囔着，“幸好赶上了，谁叫你来的？”。就这样，手术没有做成，也就有了我和妹妹。那年年底，父亲没有拿回来一分钱的工资和奖金，职位也被别人顶替了，算是惩罚。晚上吃饭，父亲照例喝了酒，平静的外表下不知道是不是暗流涌动。懵懂的我似乎觉得那杯酒里包含了一丝苦涩。

又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之后，突然有一天传来了令人无比震惊的消息，父亲粮库的出纳员携款潜逃了。对于那个年代我们那个小乡镇来说，那可是一笔巨款。警察调查迟迟没有结果，疑犯杳无音信。粮库领导都被革职问责。底下人也都人心惶惶。人员岗位不停的变来变去。不久，“下岗下就业”的浪潮席卷全国。父亲成了单位第一批下岗职工。就这样，一家五口人断了唯一的经济来源。那段时间每个人情绪都很低落，父亲也很久没有喝一杯酒，都深陷在贫穷的深渊里无法自拔。迫于生活的压力，父亲终于在别人的介绍下，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很多个夜晚，我都在想，独在异乡的父亲有没有被繁重的体力活压低了腰，有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家乡的方向，喝下一杯杯孤独寂寞的酒。我知道，那几年我成长了很多。

难捱的日子再漫长，也总有过去的一天。就像痛苦的记忆再深刻，也有变淡的一天一样。

我们姐妹三个都陆续参加了工作，家也搬到了城里。父亲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可是刚刚在家休息了没多久的父亲，硬是要出去找一份工作！任我们怎么劝说都是徒劳。一向乐观坚强的父亲说这叫“人老心不老”。终于父亲在一家牌匾设计公司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电焊。这个“老小孩”很快和公司的年轻设计师同事打成一片，每天乐此不疲的给我们讲每一个同事白天发生的故事。重新找到生活乐趣的父亲参加同事聚餐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当然免不了他最爱的酒。这时候的父亲很少喝高，不止因为年纪大了，也因为内心已经被喜悦填的满满的。

去年妹妹作为家里最后一个女儿也终于出嫁了。婚礼前后张罗准备了好久，直至婚礼当天，道喜的亲朋好友都来了，父亲迎来送往忙前忙后，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宾客们说“这是喜酒，你作为家长要多喝些，开怀喝。”“最后一个女儿也结婚了，你的任务结束了，不用再操心喽。”晚上回家，白天的热闹归于平静。母亲说父亲站在妹妹空荡荡的房门口哭了。父亲是开怀畅饮了，可喝下的酒一杯比一杯酸涩。父亲是不必再操心了，因为父亲的心空了。

今年父亲苍老的尤为严重。在一次晚上突然晕倒进了医院之后，再也不能去上班了。检查出了很严重的病，医生建议戒烟戒酒。没想到原本爱烟爱酒的父亲竟然那么果断干脆地把两样都戒了。偶尔有高兴的场合，旁人劝酒，父亲也断然拒绝。父亲说喝了一辈子酒再也不能喝喽。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给女儿们积福呢。

如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看着他每天成长欣慰的同时也多了几分感慨。人越是成长，越是经历岁月的蹉跎点滴，才越能体味何为父母恩情。终于要等到自己也为人父母的时候才能切身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忘我付出，什么是真正的无私奉献。

看着父亲又白了不少的头发，我只愿时光不老，将父亲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