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曾经刻骨铭心的自卑啊

1

大个是苏州人，在上海读大学。能说会道，善交际，属于那种用脚丫子想也会是学生干部的一类。

他的上铺兄弟瘦子，来自农村。相貌平平、质朴憨厚，凭着一身过硬的考试能力跃进了名牌大学的龙门。

开学一个月，班里组织第一次秋游。早就已经通过组织老乡会、报名参加社团和大家混熟了的大个一路在公交车上呼朋唤友，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瘦子坐在一边，开始还附和几句，结果发现自己一发言就冷场，于是开始紧张。然后越紧张就越想打个腹稿再出口，只可惜每每自己觉得准备好了，再听人家的话题，早就转向了别处。最后，就只好剩下听的份了。

一到站，大家三五成群地下了车。大个招呼着所有人聚在门口，然后振臂一呼：“大家都把门票钱给瘦子吧，收齐了我们统一去买票。”

于是，瘦子借着收钱、买票，第一次和全班所有同学挨个打了招呼，终于觉得心里不那么紧张了。

玩了大半天，有人眼尖发现了一片空地，于是大家便席地而坐，纷纷拿出了自己带的零食野餐。

瘦子剥了一瓣橘子，伸手递给旁边的女生话梅。话梅微微一笑，回了句：“不用了，谢谢。”

话音还没落，就被另一边的哈哈大笑声给盖住了。瘦子一抬头，看见大个从书包里掏出了一盒巧克力，一边笑着说愿赌服输，一边挨个分给了大家。

瘦子接了一颗巧克力，话梅也是。瘦子看了一眼话梅，然后悄悄把那瓣橘子收在了身后。

2

瘦子在高中时是小镇里有名的学霸，亲戚们都认定他能考上好大学，成为山窝窝里的金凤凰，瘦子也这么认为。

他每天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学习。

瘦子不太爱说话，与同学之间的交际也不多。久而久之，就只有在考试结束后，被艳羡和敬仰时在大家的言谈中现身一阵子，然后便又恢复成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高考结束，瘦子果不其然考上了重点大学，走出了这片山窝窝。

然而来到了大城市，瘦子却有了一种惊慌失措的感觉。

譬如第一次同学见面，自我介绍。所有人不是会踢球，就是会乐器，再要么像大个一样打小就是学生干部，说话跟相声一样逗趣儿。

到了自己，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于是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介绍了一句：我高考695分。

然后，大个的一句“状元”引得大家炸了窝。瘦子虽然被大家哄得有些尴尬，但心里总算是长舒了一口气，好歹熬过了这一关。

再譬如，宿舍里的几个哥们爱好打游戏，大个也曾经拉过瘦子来玩。但是当时的瘦子连电脑也没有，却又不愿直接说明，便以学习为由搪塞了过去。

后来虽然凭着自己的奖学金买了一台电脑，却又舍不得像其他人那样玩命地敲来敲去，于是这游戏在瘦子这终究是一次也没有碰过。

同学们的很多消遣瘦子都不会，也没有条件去享受，于是和大家的交集便越来越少。除了和大个偶尔交流几句，其他的时间基本都泡在了图书馆。

瘦子觉得，只有在看书、学习的时候心里才不会那么惊慌失措，好像找回了一点高中时胜券在握的感觉。

3

就这样，顶着令人发指的将近满分的学分绩，瘦子顺利地保送读研了。然后，发了三篇国内重量级核心期刊的学术论文，瘦子毕业了。

他想要继续读博，可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又亟待改善。于是，没有社会关系、又不善交际的瘦子陷入了求职的恐慌。纠结了很久，终于拿定了主意。还是从自己最擅长的考试入手，那就考公务员吧。

结果，事实再一次证明，瘦子在考场上从来就没有失手过。顶着最高分的成绩，瘦子杀进了面试关。最后，成为了一名公务员。

工作搞定了，衣锦还乡。

瘦子考上公务员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小镇，就连镇上的干部都到家里来祝贺，妈妈还难得的做了烧鸡来招待所有人。

瘦子成了小镇上大写的励志传奇。那一天爸爸妈妈脸上骄傲的神情，瘦子至今都忘不掉。

4

人们都说瘦子这样的人是一定当不好公务员的，因为套路就不对。

可是，他却用自己的真诚战胜了套路。

瘦子知道，公务员里从来都不缺关系，缺的是能踏踏实实干活的人。于是他就一头扎进了工作；瘦子虽然不懂交际，却知道与人为善，只要是自己职责和能力范围内的事，他都干脆利索地答应并做到。

慢慢地，大家都看出来瘦子是个肯干的老实人，似乎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大的威胁，于是反而和他热络了起来。

瘦子就这样渐渐融进了工作的环境，聚会、酒局开始走进了他的生活。

酒桌上你来我往热闹无比，但瘦子却常常在酒后的微醺里，想起大学时自己泡图书馆的形单影只。

毕业这么多年了，瘦子依旧和大学一样，只是偶尔和大个联系联系。那么多次同学聚会，他一次也没去过，可是他的发迹却是早已尽人皆知。

直到有一次，话梅要请瘦子帮忙，托了大个去传话。瘦子一听是话梅的事，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放下电话，他又想起那年自己没有送出去的那瓣橘子。

5

事情办成了，话梅请客作为答谢，大个作陪。毕业还留在上海的几个同学一听有瘦子，都纷纷要求出席。

一桌将近10个人，故友相见，分外亲热。瘦子再也不是那个曾经没人搭理、接不上话的土老帽了，如今，每个人都想和他喝酒。

A说，原来你小子酒量这么好，深藏不露啊，大学时候看来没把我们当兄弟啊！瘦子笑笑不语，先干为敬。

B说，瘦子如今发达了，可别忘了哥几个啊！瘦子点了点头，又干一杯。

话梅说，这次要不是瘦子帮忙，我的事一定成不了。出门在外社会上混，还是老同学的情谊最真。瘦子看了看话梅，主动拿起酒杯，喝个精光。

大个说，咱们班上，瘦子是进步最快的，咱们这还什么都得求人呢，人家早就风生水起地被人求了。厉害厉害，以后要常来参加聚会啊，好好指点指点我们啊！瘦子笑着说客气，客气，然后又是一仰脖。

没有人记得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酒，大家只记得最后瘦子非不让话梅掏钱，一定要自己买单。然后硬拉着所有人不让走，要招呼大家去KTV继续。

说着说着，自己躺在了地上，吐得昏天黑地，嘴里还不停地说：“我来买，你们别管！”

6

第二天是周日。上午10点，瘦子晕乎乎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了大个的家里。

大个说，幸好咱俩都还没成家，我这有地方，你也不必跟谁报失踪。

瘦子笑了笑，穿上自己的脏衣服，说，我走了。

大个想留他吃个饭，后来想想，瘦子一向是独来独往，不爱交际的。于是就没提吃饭的事儿，只说了句，好，路上慢点。

出门上了出租车，瘦子把胳膊搭在车窗上，头枕着胳膊，好像有千斤沉。望着路边飞驰而过的一栋栋高楼，瘦子仿佛又看到了在大学里的一幕幕。

其实自己在大学的生活和高中相比，并没有怎样实质的变化，都是只有学习这一件事而已。

可是在小镇上的高中里，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只有学习这一件事。而自己成绩优异，轻轻松松就被无数家庭标榜为别人家的那个孩子。

但瘦子自己却清楚，只有这样，他才不再是那个种地家的孩子，而是别人敬仰的对象。

可是这一点微薄的优越感，却在大学里被打消得七零八落。

大学里，6个人一个宿舍，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算再泡在图书馆，也总要回去睡觉。瘦子根本就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地彻底与环境隔绝，要知道，高中的时候一回到家，父母为了能让自己专心复习，大气恨不得都不敢喘一下。

一个孤独的人，却生活在热闹的人群中，这该是怎样一种煎熬。

同学们都知道瘦子是学霸、是独狼，却从没有人知道，他想融入宿舍、班级同学的心有多热切。

也没有人知道，当他看着周围人个个玩电脑，游戏打得不亦乐乎，而自己却还要靠奖学金、甚至打工赚取生活费时，心底的艳羡和自卑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更没有人知道，他六年里的独来独往，一个人在图书馆拼命地学习时，心里是抱着怎样孤注一掷的态度。因为学习，才是他自救的唯一出路。

于是他就这样努力地一步一步向前进，终于走到了那个自己围观了很久的圈子里。可是最后，瘦子却悲凉地发现，就算站在了里面，自己也永远是圈子里的另类和少数。

就好像昨晚的那场酒局，所有人都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为了自己如今与以往的反差而惊讶。可是最初的客套过后，老同学这么多年，场面却是一种无旧可叙的尴尬。

而自己呢，拼那么多酒，把自己喝晕到底想干什么？对过往交情太浅的愧疚吗？还是证明自己如今与往日的不同？

瘦子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想求什么，但他知道，昨晚这场酩酊大醉，确是将被定格为丑态，流传于同学的言谈之间了！

7

周一一早，瘦子照旧7点就早早地到了办公室。望着摆在桌子上的名片，瘦子忽然涌出了一点心酸。

自己是如此奋力地走了6年，才走到了这样一张办公桌前。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华丽的道具，通通为了掩盖内心深处那个躲在阴影里，自卑又倔强的自己。

一场同学聚会，瞬间就把自己打回了原形。那些死命地彰显，原原本本地透露出了自己内心的所有慌张。

原来，这么多年之后的今天，自己依然没能走出过去。那些深藏于心底的一点一滴的自卑，早已在心里悄悄地连成了一条分割线，一直隔绝着自己和他人。

而这，才是瘦子心底最深处的结。

自卑究竟该如何定义？瘦子不知道。但是他清楚，当他以为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站上曾经奢望的位置，过上了想要的生活时，心里却始终不曾找到想象中所期待的归属感。

总有一些敏感的神经，时不常地出现在心里，隐隐作痛。

瘦子知道，直到有一天，他不再需要拼命地证明自己，而是能够大方地说出曾经的孤独时，或许才能算是彻底地解开了心结，真正与那段隐忍的过去达成了和解。

而这条路，显然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