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生在富贵家,不做富贵花
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西风料峭,寺庙香烟袅袅。
一位那拉氏的青年,正襟立于门外,虔心等法璋大师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取名。
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大师如是说。
成德,自此成了他的名。后因避讳太子保成,又取名“性德”。
他的父亲,正是大学士纳兰明珠;他的母亲,正是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爱新觉罗氏。
叶赫纳兰氏,亦称叶赫那拉氏,其先世“据有叶赫之地二百余年,中国所谓北关者也”。
自叶赫那拉氏被努尔哈赤收降后,便隶属满洲正黄旗。
所以,纳兰性德的身上流淌着清初最显赫的血统。
他,名副其实生在富贵之家。
可偏偏,瀚海无垠,别有根芽,不愿做富贵花。
01 身居帝王侧,偏偏爱浅吟低唱
因腊月出生,纳兰性德便被唤作冬郎。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话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是因缘际会,诗中所写的神童韩偃恰唤冬郎。
无独有偶。更妙的是,纳兰性德亦在十岁时初露麟角,自此埋下了风月的种子。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天赋异禀,又博览群书,再加上父亲尚武的教习,年少的他便文武兼修,名冠京华。
十七岁入国子监,十八岁乡试验考中举人,次年为贡士。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纳兰
性德于殿试中得二甲第七名,赐予进士出身。
人生至此,已是巅峰。可对于他来说,23岁升迁乾清门三等侍卫仅仅是富贵的开端。他的青云路,直至康熙身边的一等侍卫。
几多风光,便有几番落寞。一朝伴在君王侧,从此由人不由心。
随君出巡在外,夜晚最是难耐。看天穹辽阔,星影摇曳,归乡无期,不禁吟唱: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相思至极,见风不是风,见雪不是雪,纷纷而来的皆是情。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以风为帆,以雪为墨,墨入了心,心泣出了血。只可恨,榆关不难,风雪无畏,难就难在无法摆脱禁锢的富贵身。
故园,是他思念的。可他更思念的是相看好处更无言的亡妻卢氏,还有渌水亭里曲水流觞的友人。
想从前,与妻子泼墨赌书,琴瑟和鸣。纵是萧萧黄叶,纵是轩窗紧闭,一缕香,一滴漏,只要一身在侧,便是幸福。
若非富贵身,出巡的便不是他。卧听锦绣,推杯换盏,任它日月星稀,又何必如履薄冰!
如果能重来,他只愿随风飘荡,做片潇洒的雪花。
只可惜,这世间长的是时间,短的是命,更是缘。夜话长更,当时未曾领略。而今,只能痴数春星,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见”,唏嘘“当时只道是寻常”。
02 本是贵公子,偏偏结交白衣文人
一个人的天赋禀性好似是注定的,非世俗环境能够阻挠。
纳兰性德的体内种着诗词的因,散着文人的气息。只待一朝春风,便开出了冬日未有的花。
纳兰性德十七岁时,于京城孙承泽的住处参加了一场文人盛宴,史称“秋水轩唱和”。来者有朝中新贵,有仕途失意之人,有明朝旧臣,一时众人借此契机,各抒心事。
或是注定,历数纳兰性德结交的朋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那些文友,多仕途坎坷,不为世俗所容。即便如此,纳兰性德亦诚心相待。
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顾贞观受同僚排挤,于《风流子》中称“自此不复梦如春明矣”,便愤然离开了京城。
等到顾贞观再返京城时,已是康熙十五年。此时来,不为仕途,而是为了营救被流放宁古塔的好友吴兆骞。
所幸,得好友介绍,他认识了相府的公子纳兰性德。不知思量多久,他以词代书,给纳兰性德寄去了一首《金缕曲》。词中道: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塞外凄楚不堪,城内人赤诚一片。动情处,纳兰性德便动了以营救吴兆骞为己任的心思。
窗外冰雪不解,千佛寺里的顾贞观却等来了纳兰性德的一首《金缕曲》。词中曰: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燕,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 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人世间,纵是亲友,也多的是算计,多的是权衡利弊。可纳兰性德,为了友人的朋友却甘愿
许下重诺,不辞辛苦。
也正因此,纳兰性德营救吴兆骞之举轰动了整个京城。
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曾言:
今之人,总角之友,长大忘之。贫贱之友,富贵忘之。相勉以道义,而相失以世情,相怜以文章,而相妒以功利。吾友吾且负之矣,能爱友之友如容若哉!
纵是富贵身,不因贫贱、权位而变交友的原则,只因大千世界,知音难觅。若遇上了,即便肝脑涂地,也甘之如饴。
3 朱门又如何,偏偏恋上江南歌妓
对于一个重情之人的来说,富贵荣华不过如黄土,风一吹,便落了。
唯情,如眉间骨,不能弃,也无法弃。念之,上眉间;不念,已悄然与心相连。
因常随康熙出巡江南,霓裳笙歌中,纳兰性德听得有位江南才女,名唤沈宛。
沈宛是江南的佳人,蛾眉远黛,横波流转。更重要的是,她心思细腻,有文人墨客的才气。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词人,一个是江南的名妓,雁蝶传书间,便足以胜却金风玉露的销魂。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纳兰性德正值30岁。是年,顾贞观携沈宛入京,他们正式见面了。
尝过失去亡妻的苦,经历过失去友人的分离,他的心更脆弱了,也更坚定了。
沈宛是名妓,可终究不过是汉人子女。何况,她所处之地,是江南,也是风尘。
最为关键的是,满汉不可通婚。可纳兰性德还是娶了她,为她置了一处地方,悉心照料。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地上光,同样亮得耀眼,可终究天上人间,不能时刻相拥。
眼看着月上梢头,暖了的被衾变凉,留着的灯也亮了一夜。独处的沈宛只能长倚寒暮,偷偷落泪。
纳兰性德能给的,不过是以词为伴,聊慰思念: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 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他是相府的公子,纵是违背世俗,终究难逃富贵身的束缚。身为子,当尽孝;身为臣,当尽忠。
为了沈宛,他可以与世俗为敌,但文武兼修的他还做不到大逆不道。
所以,他给予她物质上的富足,至于精神方面,只能把深情写在词中。在词的国度,爱是诚挚的理解,是一声暖心的问候。
可沈宛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面对面时刻倾诉的可心人。
终于,不到半年光景,沈宛走了,小楼空了。
比翼连枝,于普通人何其平凡。可对于富贵人家,纵是千方百计,付出惨重的代价,到头来也可能是黄粱一梦。
可这世间,难得的就是不可为而为之。为爱,更是如此。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随着爱妾、好友的离开,纳兰性德的人生就此谢幕。
那天是五月三十日。
正是亡妻卢氏逝去的日子。
他的一生繁华,却别有根芽。
权位,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壶酒,浅吟低唱。
权贵,不是他想结交的,他想要结交的不过是秉性相投的知音。
至于伴侣,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是否与自己心有灵犀。
为打破富贵的枷锁,他以笔为武器,以赤诚表心迹。他胜过,也败过,活得恣肆,亦活得坦荡。
王国维评价纳兰性德说:
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真,是纳兰性德的底色。
因为真,所以他活得璀璨而闪亮。
作者:言诗语。爱诗歌,爱阅读,爱写作,已出版《那一天 那一月 那一年:仓央嘉措诗传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