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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并发症(10)

2020-01-26  本文已影响0人  北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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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

一位年轻丰腴的服务员侧着敦实的身子打开包厢的门,让进了瘦骨嶙峋的传菜员。

服务员的整张脸,乃至脖子都扑着薄薄的一层粉,脸颊上若隐若现地透着高原红,乍一看就像是切开的水晶肴蹄。而传菜员则有着这个城市不多见的黝黑,脸上泛着毫不掩饰的有棱有角的油光,佝偻着脊背的样子就和脆皮乳鸽似的。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衬衣和丝绒质地的暗酒红色马甲,而一个像饱满欲裂的龙眼,另一个却像晒干起褶的桂圆。他们身上的制服与“合身”无缘,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您的冷盘都已经上齐了。”服务员迅速地看了一眼随身的点餐器,然后打开包厢门慢慢地退了出去。“可以上热菜了您就按这边的铃。”

“等一下!”父亲起身叫住了服务员,随后看向列席的另一位父亲,“不来点么?孩子们喝茶,我们可以点瓶酒。”

“我们也喝茶就可以了。”女孩儿的爸爸沉稳地说道。

“那别的饮料……”父亲不肯作罢。

“麻烦再来一壶香雨,谢谢。”我打断父亲的话,率先向服务员点了单。

“加一壶香雨是吗?好的。”服务员一边从衣兜里拽出点餐器,一边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瞥了一眼父亲,他正向我投来不满的眼神,但我未予理会。

“这茶的名字很美。”我对女孩儿的爸爸说道,“而且它的口感也很好。”

父亲的眼神趋于温和,可这种温和刹那即逝,只在瞬息间就变得异常凌厉。他向女孩儿的爸爸补充道:“香雨确实是好茶!”

女孩儿的爸爸看了我一眼,接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点了点头说道:“的确不错。”

父亲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是吧!?那就喝它了!”

我与父亲短暂对视,他的眼中透露出无数不满,但最终却都变成了万千妥协。随着一声难以觉察的叹息,父亲重新落座。

在父亲的眼中,我可能就像浅滩上那缓缓蒸发的水洼一样令他无奈。水洼近在咫尺地观望海面的浩渺,聆听海风的铿锵,却从不幻想属于自己的滔天巨浪与汹涌暗流。兴许,除了引以为豪的相似样貌,父亲对我再无更多的认同。可现在,已难从我日渐消瘦的身上,觅得一星半点父亲年轻时俊朗挺拔的样貌了。我与父亲间的最后一丝纽带就要断裂了。

“两个孩子的事,虽然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但我并不反对……”父亲停顿了一下,他抿了抿嘴接着说道,“发展得是快了一点,可我能理解。不过,结婚毕竟是两家的大事。所以,我们全家才特意邀您一家碰面。”

“女儿突然说要结婚,这的确让我们有些猝不及防。但作为父母,尽力帮女儿达成她的愿望却也是我们的责任。”女孩儿爸爸的目光由女孩儿慢慢移到我的身上,“可在这之前,我们希望与女儿选中的人见一面。所以,真要谢谢你们今天的邀请。”

“哪里,您不用客气。”父亲瞄了我一眼,继续笑脸盈盈地说,“我这儿子,虽然算不上出色,可也不无优点。他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有冲劲,一直就和温吞水一样笃笃定定的,也不惹什么大麻烦,是个守规矩,重礼节的孩子……”

女孩儿的妈妈虽然应和着父亲的话缓缓点着头,却是一脸忧虑。

“这孩子既善良又懂事,很会替别人着想……”母亲急不可耐地插话。

女孩儿的妈妈礼貌地点着头回应母亲:“是吗。”

趁着双方家长交谈,我悄悄看向女孩儿。她低着头,偷偷地撅起嘴对着香雨滚烫的茶汤悄悄地吹着气,偶尔鬼鬼祟祟地抬眼观察众人,警觉而俏皮的神情像极了在近海的沙石间摸索到新鲜海胆的性急海獭,令人忍俊不禁。突然,女孩儿发现我正在观察她,旋即坐直了身子,颔首低眉佯装乖巧。而此刻女孩儿面前的杯中,翠色的微澜恰巧载着她的笑靥。

听罢母亲“背诵”完一段冗长的自卖自夸,女孩儿的爸爸点了点头,然后面朝我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女儿的。”

我把椅子向前拉了拉,随后贴紧椅背坐得笔直:“您的女儿是个优秀的‘妹妹’,而我却不是个称职的‘哥哥’。结果,‘兄妹’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伴侣’。”

女孩儿的爸爸身体微微向前倾:“‘伴侣’和‘兄妹’可是完全不同的关系。”

“说起来……也许有点难以理解……”我垂下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再次抬眼:“‘伴侣’的关系是在我们不断地欣赏彼此苦楚的过程中逐渐意识到的。”

女孩儿的爸爸双眉紧促:“‘欣赏苦楚’?”

“就是彼此诉苦么?……”女孩儿的妈妈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谈话。

“应该是‘欣赏快乐’才对吧?!”姐姐扭过头用锐利的眼神瞪着我。

“我也怀疑过。”我看着姐姐点了点头,“但我现在肯定那就是‘苦楚’,我不敢胡说。”

女孩儿的爸爸扭头问道:“有好几次都发觉你哭过,是这个原因吧?”

女孩儿的双手撑着膝盖,她盯着面前的茶杯,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我们尊重女儿的意愿。”女孩儿的妈妈满面愁容,她和蔼地对我说道,“可是……你们相处的时间这么短,谈婚论嫁是不是草率了?”

我向女孩儿的妈妈点头致意,接着望向女孩儿的爸爸:“那您的态度呢?”

女孩儿的爸爸沉思了片刻,随后向左轻轻地挪了挪茶杯,他将双手十指交叉着放到桌上:“除了和我们探讨人生……最近,女儿和我们谈论得更多的是你的种种优点……就像她所说,你的确是个坦诚的年轻人,我相信其他的她也没有夸大。只是……”

父亲用手摸了摸下巴,“没关系,有什么问题您还请明说。”

女孩儿的爸爸摆了摆手:“两个孩子都没有问题!只是,他们想要结婚的出发点不对。”

“结婚的出发点?”姐姐歪着头问道。

“就在几天前,距离她第一次和我们说起结婚的想法还不到一星期的时间,我女儿竟然以自己‘时间不多了’作为和我们‘谈判’的筹码,又和我们强调她想要结婚的事。”女孩儿的爸爸竖起食指,在胸前轻轻地挥舞,“如果只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想到要结婚,那你们这两个孩子也太儿戏了。”

女孩儿一言不发,她的双手兀自来回缓缓地转动着面前的茶杯。而杯中的暖意随时间流逝所剩无几,已嗅不到长袖善舞的自信香气了。

“道理是对的,可万一孩子们是真的有感情呢?”父亲动摇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略微提高音量说道:“你们不明白会错过什么!”

“错过的事多着哩!”父亲扭头倒戈相向。

女孩儿紧咬着双唇,剔透的光在她藕色的眼眶中不住地摇晃。她耷拉着肩膀,低着脑袋,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两个人性格方面很合拍。”姐姐生硬地插了一句,“我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

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渐冷的香雨,慢悠悠地说道:“不结婚也可以。”

“你到底想怎么样?!”姐姐有些愠怒。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姐姐……”我朝女孩儿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她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会和我一样羡慕你。”

姐姐一脸疑惑地看了看我们两人:“羡慕我什么?”

“你会在妈妈劳累时挽住她的胳膊;会在爸爸苦闷时搂住他的脖子;会在我走神时捏我的脸。而这些我都学不会……”我咽了一口唾沫,“我与生俱来的性格迫使我收敛得就像个冷血动物,别说是肢体接触,就连语言都很生硬。可是我知道,自己的情感不比你差一丝一毫。”

“说这些做什么!”父亲有些不满。

姐姐则是如坐针毡:“这我们都知道……”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你们知道什么?

“换好了。”女孩儿的声音出现在我身后,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过身,女孩儿正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我的面前。一字露肩的设计托起她无瑕的双肩和清晰的锁骨,应和着雪白的脖颈,营造出稚气未脱的性感;纤细的暗金马蹄莲刺绣搭配绉绸的巧妙张力,弥补了不甚丰满的上身曲线,强调出鲜有的清秀挺拔;叠层的蕾丝曳地蓬裙藏起双腿的色气,报以高洁,可却被笔直地支撑着,难掩其下端正修长。

女孩儿的脸颊露出绯色,双眸躲避着我的视线:“这套怎么样?……”

影楼的礼服师一边帮忙整理婚纱,一边不住地向我夸赞:“先生,您太太气质真好!不管哪一套她都能驾驭!”

“嗯,真的漂亮。”我点了点头,接着问女孩儿,“喜欢这套?”

“嗯。”

我转向礼服师:“这套也麻烦您帮我们预约一下。就这两套,谢谢。”

礼服师诧异地问:“还有三套,您们的套餐里一共可以选五套。”

“五套的话,拍摄的时间太长,会给身体造成负担。所以,两套就好。”

“哦…哦!恭喜二位!拍的那天腰这边我们会帮忙放松一点。”

我挠着头尴尬地咨询:“不过,我们想在两套里多挑几张照片,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的,当然可以。”礼服师后退了几步,“这边先失陪一下,我去查查看这两套的预约情况。二位新人请稍候。”

“正式拍照那天,不要板着脸。”女孩儿等礼服师走远了,小声地同我说。

“嗯。”

“自己的婚事要上心。”女孩儿窃笑着。

“好。”

“这样一来,在我们离开以后,爸爸妈妈就能得到宽慰了吧。”

“嗯。”

“谢谢你……我是不是很幼稚?”

我摇了摇头:“我是不会向小孩求婚的。”

女孩儿的嘴角微微上扬:“说的也是。”

试婚纱以及实际拍摄婚纱照那两天的场景,每每回想起都令我百感交集。

“女孩”和“女子”,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女孩”是何时变为“女子”的呢?零用钱取消固定的上限;晚归无视门禁的时间;镜前勾勒精巧的眼线;旅游与男友同床共眠……“女孩”们不断地“成长”,为自己的人生加入无数新的要素。但我知道,这些都无法让她们成为真正的“女子”。如今的我,一定是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强压住心头的哀怨,站起身从椅背后的斜挎包内默默地取出了一个厚实的信封,故作轻松地打开,将里面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地铺到玻璃转盘上:“抱歉,我们自作主张就把婚纱照都给拍好了……本打算给大家留下些许记忆,可现在这些‘记忆’反倒成了苦楚……我想和各位分享一下我们的‘苦楚’……哪怕只有这一次也好……”

女孩儿噤声潸然,沉重的苦楚压弯了她俏丽的睫毛。她的泪水如寅时的细雨温润无声,透着树脂的馥郁醇香,飘着芽尖的脆嫩清气,轻轻抹开冰冷窗棱上的雾气。而窗内跳动着无法触及的温热与微光,似是在逗弄啜泣着的女孩儿。即便滢滢泪水滚烫灼人,滴入冰冷寒心的茶汤,也腾不起一缕香气。寅时的香气在消散,而卯时的晨曦你在哪里?

“我们喝点酒吧。”女孩儿的爸爸仔细地看了几张婚纱照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父亲握着一张照片,点了点头:“嗯……点瓶酒。”

“你们怎么挑的照片?!”姐姐眼珠子“滴溜”一转,她放下照片,指着身旁的我嚷道,“不行!得重拍!”

沉默如迟来的朝霞,在包厢内应声绽放。香雨亦变作枝头露珠,映照着她的万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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