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餐桌
日剧《大川端侦探社》的第一集,讲了一个食物与记忆的故事:黑社会老大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再吃一次年轻时吃过的馄饨。可是时过境迁,当初那家店已经不明去处,他的手下来求助侦探社,费尽千辛万苦找到了原来的馄饨店老板,黑社会老大吃到了梦寐以求的记忆之味。
一个历经沧桑的人,他渴望的最后一餐,却简单至极——只不过是一碗放了很多调味料的,一点都不健康的普通馄饨。
如果换做我,最后一餐想吃的是什么?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爸爸做的青椒肉丝。
平凡的青椒肉丝,唯独爸爸做的最好吃,这道我家的私房菜,唯一秘诀是:多放酱油。
爸爸说:你小时候不是喜欢吃颜色深的菜吗?放酱油就是了。(从小重口味)
也许跟四川人的饮食习惯有关,吃火锅我也是偏爱红汤,那深红中带着咖啡色,沸腾着,滚烫地刺激着味蕾。
所以无论做什么菜,爸爸都喜欢放很多酱油,把菜弄得黑乎乎,吃上去常常偏咸。
印象里,他总是正午下班回家后就利索地脱下外套,穿上围裙,钻进厨房,那些食材他早晨已经备好,该解冻的肉已经柔软,该切的菜已经摆在盘里,该泡软的粉丝也疲倦下来,老老实实等待着他的发配。
我有时候想,我们与父母虽然会在一起生活几十年,但是有太多时间,对方做了什么,我们却一无所知。就比如早晨我还在睡梦中,而爸爸已经起床开始准备中午的食材,这段时间,我极少参与。只是偶尔一两次,我早早醒来,去厨房跟爸爸打招呼,他惊讶地说: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爸爸会叫你起床的。
也许从我读书上学开始,甚至从我出生开始,爸爸就没有怎么睡过懒觉了。
他分秒必争,如此才能兼顾工作、家庭和随着长大而越来越让人操心的我。
那些匆忙的中午,爸爸总是炒完最后一道菜,一边端着冒热气的盘子从厨房快速走出来,嘴里一边说着,吃饭了!吃饭了!
叫一次,叫两次,我都磨磨唧唧,叫三次,我才缓缓起身。
那时候我并不十分珍惜与父母吃饭的时光,我要么吃得很快,要么边吃边走神,当然也有很多时候,我和父母在饭桌上聊学习,聊梦想,聊历史,聊故事。
在那些被繁重的学业压得气喘吁吁的日子里,饭桌汇聚了最珍贵的时光,在饭桌前,我受过批评,流过泪,也欢笑过,受教过。我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听爸爸讲历史,讲人生,讲宇宙里那些我们永远无法触及的神秘。
但是多年后我想起这一切,却发现,我是那么少地问询跟父母本身有关的事情。他们的童年,他们的过往,他们的成长,他们的欢乐与恐惧,我都知之甚少。
倒是有一次,我问爸爸,你到现在为止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爸爸波澜不惊地回答,爸爸最好的杰作就是你啊。
我并不是一个成绩出类拔萃的人,处理很多事情,都显得慌乱而笨拙,用四川话讲,叫“戳锅漏”,同时因为青春时期的发育,我整个人就像吹起来的气球,看上去臃肿而毫无美感,脸上的痘痘也来凑热闹,更显得我惨不忍睹。加上高考的压力,理科的狰狞,暗恋的无望,这一切都让我深陷在自卑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我,听到父亲这么轻描淡写又情真意切的话,真是一辈子忘不掉。
爸爸喜欢给我盛上满满的饭,然后拼命往碗里夹菜,整个碗中高耸着白色的米饭和黑色的菜,让我不知从何下嘴。
父母都喜欢看我吃饭,有时候我吃得很专注,爸爸就尤其开心,他会摸一摸我的头,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后来我结婚嫁人,面对爱人,也喜欢看他吃饭,尤其喜欢看他吃得香喷喷的样子。我才惊觉,原来当年爸妈欣赏我夸张的食态,是这样的感觉呀!
原来爱与心疼,是这么微妙地藏在了那些普通的注视中,原来食物,是这么深地连接了我们,注解了父母对我们的期许,以及对我们生命的投入。
后来我的饮食习惯逐渐发生了变化,开始追求清新自然,不再热爱黑暗料理一般的深色菜系。
可是爸爸的烹饪习惯却改不了了。每次回家,都是黑乎乎的一桌。但他做的菜,颜色再难看,卖相再不好,也是很香很香的。
他没有什么秘诀,面对我的请教,爸爸挨个步骤告诉我该怎么做,可是当我一个人回到北京,按照他说的方法下厨,却难以复制那个味道。
那是被爸爸施了魔法的青椒肉丝。
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到清凉的油上,漂浮着深褐色的酱,它们散布在有点发焦的青椒和肉丝上,亮泽而鲜美,冒着雾气。
那是我关于食物最美好的记忆。虽然青椒肉丝,只是一道所有人都熟悉的家常。
我想,如果让我像电影里那样,七老八十,要选择人生中的最后一口美味,我想吃的,也许就是这道菜,哪怕到时我已老得嚼不动,咽不下,也愿意用筷子蘸一蘸沉在盘底的调味料,放在嘴里。
如此闭上眼睛,就好像可以穿越回很多年很多年前,那张正午十二点半的饭桌;就好像可以隔着厨房那道永远露出一条缝隙的门,看到爸爸零星花白的头发和有些发胖的,渐渐缩小的身影。那厨房里发出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忙碌,像音乐般美好,而爸爸一边切菜一边对着食材有趣的自言自语,也可以重现。
我从没试图故意记住这一切,但是到现在,我发现我无法忘记的永远只是这些最普通的画面。
如果人生的最后一口美味,能吃到这记忆里的味道,该是多么大的幸运。可是有几个人活到老去,还能吃上一口父母做的菜呢?
到那时候,那个为我们在厨房忙碌了几十年的身影去了哪里,我们是否还能听到他们对我们的饮食习惯给出熟悉的责备?
时间让我变得面目全非,成长了,温润了,却也失去了棱角。但在时间对我们的生命所做的所有事中,唯有父母的老去,最令我心碎。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离开家,想去外面的世界,感受自由和斑斓,而如今我定居在外,却发现,我用十年选择了离开,却要花一生的时间才能回去。
爸爸的餐桌,一直在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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