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兰善清:踏破贺兰山缺

2018-09-06  本文已影响0人  笔照心海

                    踏破贺兰山缺(下)

                            兰善请

西夏王陵博物馆

来到这方北方大地,把耳朵贴到战马踢踏了数以亿遍的地面上聆听,我顿然感到曾经翻阅的有关史书、听过的讲堂、看过的各类影视一下子接了地气,真正有了影像感。特别是那个五胡十六国的鸡飞狗跳乱如麻的年代,自西晋末至北魏,黄河泣血,北国碎片,先后135年20余个政权登场,汉人、匈奴、羯、鲜卑、羌、氐都曾不失时机的大刷存在感。当关陇地区的前秦、后秦、西秦、后凉、后仇池等割据政权忘我表演的时候,投奔后秦的匈奴之子赫连勃勃,一个膨胀了野心的嗜血狂暴汉子,乘东晋灭后秦撤离长安之际,毫不迟疑的于抵近西北的陕西靖边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政权“夏”,无意无意中把历史的目光引向了河套和贺兰山。他这个“夏”虽然昙花一现,从公元407年至431年,短短24年,但正经八百的存在了,这大约就是宁夏有夏的初始吧!是基于复兴古老的夏王朝,还是随机名了这么个政权名号?无论何种考虑,这一命名都使宁夏这片高地历史性的有了一个载史的名称,以至于数百年后又一个夏王朝在此重出江湖,称国200年。

怀想着宁夏的曾经,我们意兴浓浓的进入银川之夜。

银川洵美且都,宁馨静好,与白天炽热一反常态,娓娓而来的是浅浅的清凉,黄河来风,贺兰山入梦,月影拢纱,鼾声相拥。

对历史的旷怀,一夜醒来,我们前去瞭望西夏王陵。

这是一片浩瀚的鲜有草木的干涸地面,坚硬如铁,碎石子漫地,偌大的陵园框架颓然落寞,一派破落不振的视象。贺兰山近在咫尺,抬手可揽,一种偎依,它做了王陵托靠的靠山;前望是无边的银川,做了亡灵的拜台。西夏一代地标性人物李元昊的坟冢秃鹫一样兀立,千年风流被千年自然风流吹得荡然,尚能葆有的仅是一垛麦堆样的夯土谷堆,不见松柏蔓草,孤零零的兀立在烈日下,好不凄惶。有人将其比埃及金字塔,那不在一个层级里,毫无可比性。除此最显眼的西夏第一陵,另9座王陵、200余座侯陵、勋戚陵隔着巨大的空间距离,既独立又毗连的分陪在方圆50平方公里的区域,放眼点点,酷似一盘正摆开的巨大国际象棋棋局。有秦汉唐宋皇陵之风,亦有佛塔形制。西夏君主奉佛教民,忏悔杀戮,政权铁血与宗教善信矛盾却和谐的在那个时空毫不矛盾的并存着,拉扯着。

我留意了那段时空沧桑,草蛇灰线,一脉幽魂穿越千年。

曾经一度算得上较好王朝的北魏国祚被替,阴魂不灭,它的孑遗子民并未被新的王朝赶尽杀绝,他们也未遁入绝望的深渊自此一蹶不振,似乎上天也还恩眷,一部分党项拓跋后裔逃到祁连山下夹起尾巴做人,一点不适应情绪也没有。熬过东魏、西魏、北齐、北周、大隋,到了大唐立国,实在受不了吐蕃人的强凌,委委屈屈的向太宗皇帝乞怜。太宗悯其卑下,允其离开那憋屈的地方,重回北方大地。他们很是感恩大唐,以安守祖根香火不闹事为报效。257年后的黄巢举旗,他们感念大唐之恩的血性乍然汹涌,腾的一下子蹦出来,加入到救火的大军中,表现很是不错,被唐王朝大大的欣赏,赐其领头人皇家李姓,受封夏州定难军节度使,统辖以宁夏为首的夏州等五州地区,进爵夏国公。甘宁一带不好不赖,比先前的杂居地好多了,他们由庶民熬炼到了这方山水的主人,有了进退可祜的自主地。

得到这个今天,实属不易,数百年潜伏做人,夹着的尾巴都快彻底蜕化掉了,重回时代舞台显眼的位置,真的要长吁一口气。

珍惜,珍惜,在907年大唐被轰然推倒,到960年大宋不流血的夺权成为新的天下一哥,54年里北方五个朝代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走马灯更迭,党项李氏作为西北藩镇的命臣一直没有野心,没有轻举妄动,谁改朝代跟谁举旗,规规矩矩做臣子,不做梦。倒是宋皇的不放心而削藩,迫使其献出五州领土,让党项政权不再合理化的存在下去,定难军首领李继迁,党项的头人,不再苟且安于现状了,大是大非面前,他毅然从长期的韬光养晦中开始直腰,采用祖宗使用过的软身段投靠的策略,结援毗邻辽国,结个同病相怜者为命运共同体,俩对一,顿时确保了百年门户无虞。此时,他们依然没有太大的政治野心,依然值守一方。继千之子德明继位,27年掌土,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依然俯下身子向辽面宋,假辽威,获宋赏,虽活得有点不敞亮,但也乐得西北阳春。注意,此时的党项依然是一方割据政权,不改元不称治,近似于国家就是不亮明咱是国家,谁来讨伐不给你口实。

德明之后,其子元昊上位,千年等一回,这已是千年蟒蛇龙气象。他在爷爷直腰的基础上继续站直,彻底不再哈腰低调,大张旗鼓的甩掉了唐宋所赐的李姓赵姓,改称自己的初姓——嵬名,自举青天子旗号,把头上的毛发要么一簇扎起四周剃亮,要么中间剃、两边蓄得龙须草式的,要么半边脑袋留辫、半边剃亮,总之,要整出一个高度的另类来,要辽人宋人都看个明白,看个刺眼,我就是我了!

服饰、文字、礼仪、官制等有关国家体制和国民习俗统统的别出机杼。升府邸,扩宫城,一切就绪,1038这年堂而皇之的宣布大夏立国。这年距赫连勃勃的胡夏遁迹已607年,距他的祖先北魏拓跋氏失乐园504年。幽魂倩影,“夏”又再次出现在夏地上,拓跋氏的儿子又亮身政治舞台中央。东临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抵大漠,22州在握,与宋、辽(金)、西夏共成中国历史上继魏、蜀、吴之后再一个三足鼎立的分治局面。

宁夏之夏再一次的被放大!

站在李元昊的土冢前,铁马冰河入眼来,那些与大宋军相交手的定国战役一幕幕闪现:三川口之战、好水川之战、麟府丰之战、定川寨之战,胡马狂澜,奔腾声雷鸣一般;那场与辽兴宗的殊死鏖战也在我脑海情境毕现,先是节节退守再而绝地反击,一代枭雄干得威风八面,好喜剧的局面。决战决胜,邻居从此接纳认同了他这个人、他的国,也从此知道了这个“夏”不好惹,与之相残不如相安。

我饶有兴致的参观了博物馆内李元昊留给他那个时代进而流传至今的政治遗产:他在戎马倥偬中亲自筹划、亲自主持创制的文字——蕃书国字,那撇儿、那捺儿、那横儿、那竖儿,那绝对个性化,刻意的叠床架屋,看不透的繁复紧密,是汉字的变种,但又让你汉人看了一脸的纳罕,一点也认不出来;显然,远比日文赤裸裸的把汉字原封不动的拿来夹杂到自己创意不足的文字体系里水平高多了。别具一格的治国法典《新律令》更是出乎其类的搞笑,却又很是可操作,可收效。比如无论男女若杀曾祖父母皆处斩刑;荒芜土地、浪费粮食处绞刑;贪贿百文到一缗(一千文)者,首谋,杖十三,从犯,杖十;过三十五缗服十年苦役;过四十缗者处绞刑…… 国情使然,治国重典,巨细如此,时风当是何等整肃。夏时代高度国防,每四人一人服役。故而,他既不惧覆压在头的大辽,更不惧富不强兵的大宋。没有枪没有炮自有邻国造,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邻国送上前。元昊之后179年传九代,都稳居西北,他们亲眼看到金国从大辽的肚子里生出来遂而把辽吃掉,两年后这支东北虎又南下把北宋吃掉,西夏跟着金人的屁股后面乘机喝了杯喜酒,对大宋掳掠了一把,获得了数千里的土地后,不再贪占,迅疾打道回府,又回去守家门。从此,继辽、宋、夏之后重新洗牌的夏、金、南宋新三国鼎立局面,又从1127年保持到1227年,真正一个世纪。当年吃掉大宋、胃口大开的金人居然没有饮马贺兰山,一吞北方,把北边篱笆扎牢,倒是一直与宋的后裔过不去,一凌再凌,最后反而比南宋早45年扑倒在蒙古铁骑下。

西夏,一个植根宁夏黄河之滨、贺兰山下的党项人缔造的传奇!

至此,我在思索抗金先锋岳飞写在驻守抗金前线鄂州的《满江红》,那“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怀激烈诗句的来由:他为什么把矛头指向并非应指的西北方向呢?西夏并不是他要雪恨的对象啊?应该像此后在朱仙镇与将士们大呼的口号“直捣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才是啊。其实“贺兰山”、“胡虏肉”、“匈奴血”等都是一种指代,是自秦始皇以来中原人们念念牢记的敌对方向和对象,激情所在,非中原王朝所统辖皆我剑之所指。当然他也有意语焉不详,指西打东,让畏金如虎的南宋君主少些忌惮。

岳飞只是抒发了一通胸臆,没想到真有人践行了,这就是黄雀在后的蒙古人,他们不遗余力先后六征,挥师突破贺兰山缺。那些年,西夏欣然于坐山观虎斗,惯于好自为之,竟不顾卧榻之旁有雄狮出没,结果坐迎狮登门。

1205年强大起来的蒙古人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呼啸而来,抵达了西夏人安逸了百年的家园,志在必得。西夏人不好战却不畏战,并不像蒙古人预想的那样望风而靡,其持续22年的殊死抵御是蒙古侵略者横扫东亚中亚万里都不曾遇到的最坚决反抗,他们硬把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耗死在六盘山下。当然后果很严重,大规模的杀戮与摧毁成百倍的来了,杀烧掠淫,毁宫掘墓,惨绝人寰,手段用尽,在西夏人“穿凿土石,以避锋镝”的极端防御中都难幸免一二的极其惨烈情况下,最后只能白骨蔽野,紫血腥天,黄河成泪,西夏就此悲壮的从地平线上彻底干净的消失。

战争是嗜血又失血的,征服是非人性又灭绝人性的,蒙古人良心发现之后,为西夏这块土地名了“宁夏”,以寄永远的安宁,不希望再起烽烟。无比欣慰,此名从此成为祝福,福泽至今。

从西夏王陵游览出来,历史的悲凉长时间的萦怀不已,而四顾银川,连山奔浪,黄河温婉,城郭如舫,绿荫回荡,好一幅壮阔宁馨的景象,立马情怀豁然。回望甘南走来的一路,切切孜孜,沐浴了黄尘,亲见了黄河一身橙黄的丝丝缘起,也看到了黄河、黄沙、裸山正在被人力赋予绿色、改变其本命的复生众望,作为大河儿女,我为将在我们的时代里呈现出河清海晏的胜景而颔首鞠躬。黄土,无论是天意抽干了你,黄沙,无论是前人咂干了你,枯山,无论是造化怎么不待见你,今天的儿女们都在以超乎万古的努力来回馈你,新生你!

踏过贺兰山缺的是万千游客,亲吻河套的是天下宾朋,硒砂瓜滚地了,枸杞红遍了,甘草荚果裂开了,发菜纷披了,宁夏花儿高扬了......

201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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