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狐狸今年秋天的告别会
狐狸今年秋天的告别会
权蓉
1
西瓜成熟了，卖瓜人手起刀落，咔嚓一声，那瓜裂成大小不一的两半，鲜亮的声音直接把超市里那淡红温吞的西瓜比了下去，鲜红欲滴的瓤上沾满了围观的人们的目光，真好看。
卖瓜人继续切，再一牙一牙地递给大家，一尝，哇，太甜了。
更妙的是纸板上的价钱，墨笔的字歪歪扭扭地写着：1块钱1斤。
狐狸也在人群里排队，不过被卖瓜人当成了谁家的小孩子，所以该她买时，卖瓜人偏着头，一脸担忧：“我这西瓜最小的都二十来斤，你怎么搬回去？要不，你回去叫大人来买？”
狐狸不情愿，她可是排了十来个人才排到面前的，而且，她去哪里变来个大人，能变的话，她自己现在就是了。
卖瓜人看她噘着嘴，说：“那你买了西瓜在旁边等着，等我卖完了瓜，帮你送回去。”
这时旁边过来一个女孩，脆生生地说：“谢谢叔叔，不用了，我们俩可以抬。”卖瓜人便看着两个七八岁孩子哼哧哼哧地推着一个瓜上了桥，再走着走着，桥拱弯下去，已经看不到了。能把西瓜安全地运回去吗，可别摔了，卖瓜人想。
当然不能，不过幸好她们的目的地不远，就在另一边桥头的下面。
过了桥，往下走，去往河边，那唯一的路是一截几十级陡陡的石台阶。
等将西瓜搬到河边新修的石廊观景台上时，她们已经是气喘吁吁。
狐狸说：“到时我把西瓜雕得再漂亮，你也不能拿走。”
“小气鬼，你都说多少遍了。”女孩有些委屈，“那天的莲蓬和荷花，还是我眼巴巴地避过晒太阳的乌龟给你摘来的呢。”狐狸低着头，“我这是把话说在前头，免得到时你见着漂亮一时忘了。”
“那你不要把西瓜雕的那么漂亮，随随便便切开……”
“那不行，”狐狸高傲地扭过头，“我的审美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知道了，不会做让你被留下的事情的。”女孩十分肯定地说，狐狸伸出手一摊，“唉，每次的告别会大家都这样说，多少年了，我现在还在这里……”
女孩忍不住地笑出了声，“幸好他们没有做到，不然我也不可能遇到你。”
“喂，禁止说这样煽情又可恶的话。”狐狸闷闷地道，“更不要付诸实践，我是真的想回去。”
“我就说说，告别会上绝对会听指挥。”
“每次一听到绝对，我心就凉半截。”
“……”
2
“你们出去历练的时候，尽量不要和人类做朋友，不然就回不到山里来了。”坐在青石头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讲学的老奶奶说，“人类执念太深，会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多狐狸出去都被人迷住了，人还叫我们‘狐狸精’。”
“可我要是做了朋友呢？”有爱问问题的狐狸问。
“那就开告别会，跟人说明白，大家没有执念，放下后，一身轻松，就能看到回胡里山的路。”老奶奶继续说。
“告别会？怎么开？”有觉得奇妙的狐狸问。
老奶奶板着脸，无奈地说：“我是叫你们不要和人类做朋友，你们这是专门想怎么和人类做朋友啊。”
听学的狐狸们不好意思地笑了，不过还是调皮地叫老奶奶赶紧讲一讲。
放学路上，狐狸们叽叽喳喳地跟群鸟似的。有的说，我才不出胡里山历练，就在这岛上过活，一直活到老。有的说，跟人谈不来谈得来还两说呢，那么多动物，和谁不是认识。也有很感兴趣的，把做告别会的注意事项一项一项在脑子里列出来，怕山风吹来一晃荡，自己就忘记了。
季节不同，告别会用的东西不同——
春天万物复苏，告别会上用的是六种动物的初啼，将这些呀呀初语用树叶裹住，走的时候放在要告别的朋友的手心，就能在六种声音里叩开胡里山沉重的山门。
夏天晶莹明澈，告别会用的是月光下物体映出的六种影子，用细麻线一个一个串住，跟要告别的朋友一起把影子叠成船，就能坐在月亮影子船上飘回胡里山光灿的河里。
秋天宁静丰硕，告别会用的东西最好找，集满代表秋天凋落丰足的六种东西，雕出漂亮的纹路，跟要告别的朋友说完再见，就能顺着散发的香气站在胡里山橘色的黄昏中。
冬天缓慢凝滞，告别会用的是不同时段的大风，将它们冻成六个冰球，装在雪橇车下面虎虎生风，然后在告别的朋友的笑声中滑出去，就能顺利落在胡里山大青石那片空地上。
可狐狸今年还在做秋天的告别会，显然，那几次的朋友们都出了岔子。
3
春天那次，初啼里面有猫头鹰的声音，那个女孩子因为害怕尖叫不已，结果狐狸在七种声音中，一头撞在了大门上，被弹回来不说，整个身体都肿了好大一圈。可狐狸并不能怪她，因为这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出来参加自己的告别会，是用了很多勇气的。结果还因为尖叫，惊了四邻，被当成失心疯给关了起来。狐狸想了好多办法，才把她救出去。
而夏天那次，开始一切顺利，在临了了，老人一激动，忘记了看月亮的方向，把自己的影子也给映在了影子船上。狐狸看着老人的影子上被麻线瞬间穿出的洞，吓得赶紧跳下来，没再动回去的念头。接下来好几年，她都默默地四处收集月光下的影子，一点一点的纺织成布，再拿去趁着夜色暗暗地帮老人补平影子上的那个窟窿。可还没有等她补完，老人突然开始变得痴呆，一天比一天严重，直至离世。狐狸很愧疚，觉得他是帮自己的时候影子被伤了才这样，很久很久，都不敢再想回胡里山和交新朋友的事。
冬天那次最吓人，明明说再见的时候朋友笑得好好的，谁知一走出去，他就哭得一蹋糊涂。那眼泪流下来，变成无数个冰球涌过来，瞬间就把狐狸的雪橇压塌了。害得狐狸在冰面上摔出好远不说，还被一个路过的记者拍了照片上了新闻头条，那几天到处都报道冰面上一只美丽的白狐在嬉戏玩耍。接下来引得每天都有好多市民来围观，要找出那只会滑冰的白狐，狐狸只得龇牙咧嘴地东躲西藏着养伤。等狐狸养完差点要了她大半条命的伤，再去找这个朋友，他已经不见了，可能他痛哭流涕的照片当时也给他带去了不小的困扰。不知道去别的地方后，他的抑郁有没有好些，做的雕塑有没有被人欣赏。
出了胡里山，如果有了人类朋友，狐狸要回去就得做告别会，可胡里山一年只为一个狐狸敞开一次召唤。老奶奶没有说告别会一年只能做一次，也没说告别会用的那些东西太难集齐，根本不能用树叶子变出来，全得亲力亲为去找。更没有说，告别会可能失败，更更没有说，参与告别会的那个人类朋友的记忆将会消失。
失忆后的朋友不能再来告别，要回去，就只有去交一个新朋友。
可能真的和狐狸交朋友的人，太少了。
4
书里说，狐狸修仙要“先学人形，再学人语。学人语者，先学鸟语；学鸟语者，又必须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无所不能，然后能为人声，以成人形，其功已五百年矣。”
这许多年已过去，狐狸已经能变成还算活灵活现的小孩子了，现在回胡里山，这算不算得上衣锦还乡，狐狸总是忍不住咧着嘴这样想一想。
现在要开的第四次告别会，按老奶奶说的能代表秋天凋落丰足的六种东西，狐狸搓搓手，掰着手指一项一项的合计——她们刚抬回来的西瓜，这两天给雕出来。那天避开乌龟摘的莲蓬和荷花。就在河边长着的芦苇，自己养在旁边小公园的石榴和种在背地里的花生，也等开告别会时去摘去挖。还有已经看好的那几树山楂和脆枣……
算起来，还是秋天的告别会的东西最容易积攒，别说六种，自己手里头能数六十种也够。只不过，也有它艰难的部分——春夏的告别会要在有月色的晚上，秋冬的告别会要在有阳光的正午——可秋天摆的都是丰足的果实，组合摆在那里特别吸引人，如果在回去的路上就被人收走了，那自己还是会被拦在胡里山的黄昏外。
“其实，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女孩点点狐狸的额头，“保证这次你能回去，而且，就是你想雕十个西瓜摆着，都可以。”
“十个？”狐狸虽然两眼冒光，理智却还是有的，“你知道我攒这个西瓜的钱攒了多久吗？虽然我最喜欢西瓜，可十个还是舍不得买。”
“不要在意十个九个八个的，你听我说的前一句话了吗？”女孩怀疑狐狸根本就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话。
“你说好消息啊，还有什么能比可以雕十个西瓜摆着更好的消息。”狐狸一脸想都不敢想的样子，曾经，她也是和朋友学过雕刻的，虽然技术不算太纯熟，可这个爱好却是一直保留了下来。只不过她变成的人还小，又没有什么凑手的工具，便雕个菜雕个瓜过过瘾。
“不要想这个了，你认真听我讲，你赶紧选好你要用的六种东西，过两天跟我走。”
原本还要逗逗自己的朋友，听到这话，狐狸愣住了，“跟你走？”
女孩兴奋地说：“跟我走，去参加丰收节。”
5
“丰收节？”
“我妈妈这周要去做采访，我看她拿的参展资料上东西海了去了，几百斤的南瓜、彩色的土豆、比人还高的葱、编成花篮的西红柿……最重要的是，丰收节上会摆很多今年收获的果实，会场各个地方都有用果实搭配的特色展示。你不是要开告别会吗？你的东西在那里面根本不会引人注意，也不会有人拿，到时还有好多节目表演，你举行告别会，简直天衣无缝。”
狐狸有些迟疑，她从没有在热闹的地方举行过告别会，连这次选的地点，也是相对隐蔽的。这个在桥下的河边观景台，一是离女孩的家近，方便她出来，二是这里河风大，秋天再深些之后很冷，来这里的人很少。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女孩摊摊手，继续劝说道，“你想，是我找理由中午自己来这里和你告别容易，还是在丰收节上和一个遇到的新朋友说话容易？你不是说要果实的香气吗？还有什么比丰收节上的果实积攒的香气更浓郁？”
虽然狐狸表情松动，但还是有些不甘心：“要的是我自己积攒的果实的香气。”
“那也很好啊，有大家一起积攒的香气，你的果实的香气更不会散，告别会也更可能成功。”
这个理由终于把狐狸说服了。
狐狸想了想，吞吞吐吐地说：“告别会后……”
这是她第一次和朋友说起告别会以后的事，“你就会……失去有我的记忆……你知道，我……我也舍不得你这个朋友，可我实在是想回家……”
“看，这次是你自己在说煽情的话……”女孩哈哈笑，笑完又说，“这有什么，你记得就行，再和我交朋友不就好了？告别会要是失败了，你马上再来找我；成功了，就等以后出山了再找我。”
第二次交朋友吗？那些年，自己从来没有勇气再去现身试过。
狐狸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没想到举行过这么多次的告别会，没有好好同他们告别的竟然是自己。
“你别怕，也别哭啊，丰收节以后每年都有，今年你先试试……”
小女孩安慰着狐狸，温柔的声音随着秋风飘到高了又高的天空中。
狐狸今年秋天的告别会想来应该会成真，因为刚刚她在胡里山的朋友们，都已经收到了风声，风在信笺里让去迎接她，在某个黄昏。
《读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