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铁千元征文丨逐日
文丨花小福 参赛编号:1206
这个故事,发生在许多年前,那时候外面还是名为“唐”的繁荣朝代,国都长安朱雀街尽是来来往往的异邦人,出行大路上是以往从未见过的象、骆驼等生物,它们身上各种挂饰,画着天竺、暹罗的佛陀,更遥远西方之地的抱婴圣母,还有些奇形怪状神魔画像,便不一一赘述。
而故事的发生地点——桃花源,也不叫做“桃花源”,当时这里叫做陶家岙,是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小山村,它距离长安有数百里,不通人烟,直至朝廷下令修建铁路,在陶家岙建站,商旅云集,贸易兴盛,青楼酒肆茶馆遍布,陶家岙才有了后来的兴盛。
一
造龙车的主意是中书房玄龄提出的,夷国已经获得在唐修建铁路的许可,房玄龄成天嚷嚷着什么“师夷长技”,夷国能造火车,大唐也能造,而且要造的更大,更漂亮。太宗心里早就有想法,于是命七千个能工巧匠连夜赶制,从拆解夷国的子弹头火车到对龙车的整体设计规划,仅仅花了半个月时间,仿造九爪金龙的模样,承天子之象,接九州之礼。
大唐龙车的第一站,便是陶家岙。
元亮远远地见到龙车就惊呆了,他怀里揣着本诗集,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下挂着两个篓子,篓子里装着还沾着露水的新鲜桃子。龙车呜呜的响,分明就是一条巨龙匍匐在大地上嘛,工匠们别出心裁,滚滚浓烟从车底下排出,模样就像是巨龙踩着祥云,壮观异常。
元亮的扁担摔了,篓子倒了,篓子里的桃儿滚了一地,惹得路过的商人放肆大笑。
“现在陶家岙老实巴交的桃农可不多了,随随便便开个茶楼,开个酒坊,哪个不比种地爽快。”
“你是傻子吧,没人种地我们哪来的桃吃?小兄弟,多钱?我们要几个。”
商人们随便丢下几个铜板,捡起地上几个新鲜的桃子,笑着走开了。
龙车在陶家岙停了半个月,前前后后下来了数百个天策府将士,明里说要整顿青楼,暗里似乎在寻找些什么,因常听天策军询问,镇上是否有一身形巨大的女子,问有多大,天策将士也不知,有的说高八尺,有的说高十尺。这样的身高,别说女子,就算是壮年男子,站在人群中也相当的显眼。半月之后,自然是无功而返,只是让镇上的人多加留意,若有发现,命镇长直接上报给长安天策上将。
二
元亮一直没对别人说,自己家里藏着一颗蛋。
这可不是一颗普通的蛋,鹅蛋掌心大小,南国上供给朝廷的珍贵鸵鸟蛋再怎么大双手也能捧住。元亮家里的这颗蛋高三尺,成年人一抱才能抱住。更奇怪的是,这颗蛋铜铁不进,又不怕水煮火烤,元亮曾经煮了一水缸水来料理这颗蛋,没曾想到满满一缸的沸水不一会儿就被冷却了下来,再摸那颗蛋,通体冰凉,透着莹莹蓝光。
元亮这才意识到这颗蛋来历不凡,可它就是自己在瓜地里捡到的啊,怎么就来历不凡了?
本来这颗蛋安安静静,如死物一般,直到龙车发出一声响亮的龙吟,奔腾着无数个铁轮从陶家岙驶回长安,这蛋应着龙吟炸响,咕噜噜地在房里跳了半天,等元亮收拾好东西回家一看,柜里的瓦罐碎了,窗上的窗纸也破了,书柜上几百本藏书纷纷躺在了地上,门上、屋顶上起了好几个大窟窿,寒风四起,颤得人心凉。
元亮好奇地盯着这个奇怪的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虽然蛋壳坚硬,可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从里面传来的生命力。仔细听,空气中除了他,还隐约有规律的、焦急的心跳声。
突然,蛋震动了一下,又震了一下,哗啦啦传来像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元亮眼睁睁地看着这颗比铁还硬的蛋裂开了数到裂痕,紧接着,哗啦一片,蛋碎的同时,一个满身通红的女婴在蛋里发出嘹亮的啼哭。
元亮一时不知所措,他试想过许多种可能,蛋里飞禽怪鸟,爬行巨兽都是可以想象的,唯独是人,在道里上讲不通。
他实在是有些害怕,急忙背着篓子跑开了,跑了好一会儿,可那明明就是个活生生的小婴孩,于心不忍,又折回了去。
元亮面对这蛋里的孩子,又是焦急又是欣喜,正想着如何将这婴孩抚养长大,婴孩突然舒展开四肢,在一瞬间长成了五六岁女孩的模样。她从蛋里爬了出来,踱来踱去,环顾四周,光从破洞里照进了,打在她的脸上。
“这里好破啊,是你的房子吗?”
元亮被问得哑口,不知脑回路是怎么搭的,回问:“你是……你是哪吒吗?”
三
女孩当然不是哪吒,她也不知道哪吒是谁。
元亮冥思苦想,既然都属于“长得快”类型,不如起个相似的名字,就叫娜扎好了。
娜扎长得有多快。不到一年时间,已经和元亮差不多高了,模样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五官深邃,身材高挑,虽然跟着元亮吃粗茶淡饭,可皮肤好得就像是宫里出来的女子。如果只是这样,那娜扎真的是人人羡慕的完美女孩,可她偏偏力气大的惊人。曾经有商人寻元亮开垦一片林地,用斧头伐林,最少也要半年的功夫,娜扎从元亮手中夺过斧头看了一会儿,随即便运用的得心应手,不消一炷香,那片林子已被伐完,木材整整齐齐垒在林子中央。商人直呼不可思议,当即付了元亮双倍的工钱。
元亮小跑回家,少年的身上满是大汗。
“娜扎,咱们去镇上买衣服吧!”
娜扎身上穿着元亮的衣服,松垮的男装,即使净白,多少也邋邋遢遢的。娜扎的衣物真的是愁坏了元亮,身体三天一个样,根本没有合适的衣服可以穿。据说镇上的司南阁分店买进了一些长安的流行女装,长安的女装宽松肥大,买来多少能穿一阵子。
元亮走在前一摇一摆,娜扎走在后一蹦一跳。陶家岙的太阳暖暖的,风也暖暖的,路上开满了花,嗅一嗅直觉着让人要打喷嚏。
两人走到镇上,司南阁没开门,却赶上大和尚做法。
元亮算了一算,不对啊,也不是大日子,也没有新店开张,怎么就有大和尚做法了呢。
镇上的人把法坛围了个圆弧,法坛正对着陶家岙对面的龙伯山。和尚端坐在莲花座上,嘴里念念有词。
“欸,元亮,你怎么下山了?这你媳妇儿?”人群中有人叫住了元亮,是他的好友胖子度春。
度春走近,在娜扎身边笔画了一下:“元亮,你这媳妇……也太大个了吧,比我还高半个脑袋呢。”
元亮刚想解释,可又收了口:“是啊,我也为这事犯愁呢,这不来镇上买点新衣物嘛。”
娜扎被挤在了人群后面,可又想看大和尚到底在念的什么东西,就使劲地踮起脚尖。转眼间,又长高了两寸。
度春:“你来的正好,长安来的大师正要降魔呢,你不知道,龙伯山上跑下来只妖怪,伤了客旅不说,还把朝廷留在咱们这的天策守卫打了重伤。这山上啊,你就别待了,太危险。”
元亮一脸懵,他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正说着,原本明媚的天被浓密的乌云挡住,龙伯山上吹来狂风,卷起地上的沙石碎屑,刺得人们睁不开眼睛。
“来了!”
大和尚周身金光大盛,四面八方传来不绝于耳的佛音,面前的空气似乎筑起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墙,墙上暗涌着无数佛家铭文,硬生生挡住了猛烈的妖风。
人群中传来欢呼声。
“大师厉害。”
“大师牛逼!”
“我要给贵寺捐一万两香火……钱……”
可能佛家子弟不爱财,这“钱”字还没喊出口,大师父一口鲜血喷在了木鱼上,佛音也断了,佛墙也塌了,金光也散了。
这时候从山的拐角处缓缓走出一只山妖,每走一步,地面就要颤抖一下。
陶家岙人们群众的心也跟着颤抖一下。
山妖的脑袋有青龙寺大钟这么大,满口的牙齿比刀子还要锋利。它咕噜着眼睛环顾四周,扁长的尾巴一甩一甩。人们看着它一呼一吸,鼻子里喷出来的居然是火。
天策军打输了,大和尚也吐血了,山妖要是吃起人来,谁还能挡得住?
山妖盯着大和尚看了一会儿,隔着数十米,张开嘴,突然飞出一根赤红的舌头,“刺溜”一下把和尚卷起,生生地吞了下去。
人群在长达一分钟的寂静后,瞬间响起一片哭喊。满地狼藉,唯独剩下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元亮和一心想要看热闹的娜扎。两个人没跑远,就躲在旁边的草垛里。
娜扎问元亮:“人都不见了,咱们去哪里买衣服呀?”
元亮说:“衣服今天是买不了了,还是想想怎么活着回去吧。”
显然山妖还没有吃饱,粗壮的小短腿狂奔起来,舌头和尾巴一起狂甩,风卷残云般毁坏了陶家岙一众建筑物。它的眼睛很快盯上了还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的度春,实际上元亮离它的位置更近一些,或许是对舌头长度的自信,又或许是挑肥拣瘦的爱好,这如橡皮糖一般诡异的长舌一瞬间卷在了度春肥硕的腰上,让他动弹不得。
元亮吓了一跳,自己朋友不多,度春算一个。何况这胖子还欠着自己钱呢,人要是没了,钱问谁去要?
元亮和娜扎说:“能救下他吗?”
娜扎点点头,接过元亮递过来的小斧头。
“用这个可以?”
“完全OK。”
说着,娜扎一个箭步,人还未到,斧子先飞了出去。在度春被吞下前的一瞬间,生生斩断了山妖粗壮的舌头。
再看度春,已经昏死过去,口吐白沫。
山妖吃痛,转眼对上了娜扎,尾巴横扫,身体憋出一股股热气。四周围的温度瞬间升高,这要是炸开,陶家岙准要完蛋。
娜扎可没给山妖机会,纵身一跃,双脚狠狠踩在山妖的背上。不知何时斧头已经回到了她的手里,这一柄小小的砍柴斧,在她手里变化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山妖的后颈狠狠地被划了一斧,露出一根红灿灿的细绳。娜扎看着喜欢,要伸手去掏,红绳一被揪住,山妖的气力去了一大半。娜扎扯得开心,越拉越长,抽完还不忘卷成线团,等兴致去了,发现山妖只剩一张丑陋的皮囊。
四
娜扎是陶家岙的英雄。
茶楼酒肆争着抢着给元亮发黄金VIP卡,吃喝一律免费。司南阁还派出首席女工为娜扎量身定做春夏秋冬四季流行款。
陶家岙的居民抬头仰望着娜扎。如今的娜扎,几乎有两个成年人叠在一起这么高大,寻常的衣物不能穿,寻常的门屋根本进不去。大伙儿就筹划着再给元亮盖一间房,门一定要大,窗一定要宽,还要置办最大的家具。
元亮也愣眼,原本以为娜扎最多就是长得快,多少也会有个极限,可自从打败了山妖,娜扎的个头就止不住地长。除了元亮,谁都不知道,她还只是一个出生不到一年的孩子。
在世道太平的日子里,娜扎和元亮一起下地,因为腿脚利索,经常帮镇上的店铺做一些跑腿的活计。大家虽然没有见过这样奇怪属性的小姑娘,可娜扎实在是讨喜,笑起来极其好看,又是陶家岙的救命恩人,在这个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大唐,也没有人细究她的来历和身份。
直到朝廷的龙车再一次浩浩荡荡驶进陶家岙,人们才回忆起一年前天策军以整顿名义到处搜查的高大女孩。
五
即使东边频频传来了战争的消息,朝廷的仪仗还是声势浩大。
经历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元亮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被龙车震撼而摔了满筐桃的少年。盔甲锃亮的天策军很快就找到了元亮和娜扎。他们把娜扎团团围住,心生戒备,行为上又恭恭敬敬,几分威严,又似有几分惧怕。
天策军中一位看起来像是领袖的军人站向前去,器宇轩昂,双目精光四溢。
面前的元亮,白衣飘飘,浑身的书卷气,眉宇间又有几分威严。站在一起,气场难分伯仲。
他问元亮:“此女子何等来历?”
元亮:“系小人邻家,自小无父无母,与小人一同长大。因身患顽疾,身形巨大。”
军官环伺四周,陶家岙一些胆子大的百姓都在阁楼上看热闹,见目光所及,都拼命点头表示“是真的”。
军官道:“先生有所不知,朝廷于陶家岙修建直达长安的铁路,正是为寻找龙伯后裔。龙伯上古巨人,有移山填海之能,数年前宫中卜卦,言我大唐有灭国之难,唯有龙伯族人方可助大唐度过难关。而今倭国来犯,我皇御驾亲征不幸伤于枪炮之下,倭国气势大盛,长驱我朝腹地,不日将抵至长安。事到如今,若娜扎是龙伯人,则唐有救;若不允,国危矣!”
元亮的脑子还是好使的,这军官就是要让娜扎去长安啊。
皇帝受伤这么大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和人说。他又是哪里知道娜扎叫娜扎的?明显是有备而来。
元亮不由分说,要拉着娜扎离开。可就在这时,娜扎的身形又长高了几分,直起身来,竟有三四层楼房这么高。
尴尬。
“请务必助国退敌!扬我大唐洪威!”众天策将士齐齐喊道,声音响彻了整个陶家岙。
元亮摇了摇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去不去长安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想法。三天,三天后再给你们答复。”
其实他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无论是朝廷还是所谓的龙伯巨人,元亮只是一个卖瓜的少年啊。
可他又舍不得娜扎,一年相处下来,虽然过程匪夷所思,但好歹是看着娜扎长大的,或许情感复杂,但终究是有些喜欢。就这么放她去长安,让她独自面对倭国数以万计的枪炮战车,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呵,年轻人。
在回家的路上,元亮垂头丧气。娜扎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他身后,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要关心一下他,就问:“你怎么了啊,吃坏肚子了吗?”
元亮还是低着头。低着头又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娜扎,我喜欢你啊。”
娜扎听了只觉得好笑:“喜欢怎么了,我也喜欢元亮啊。”
“可是……”
“可是?”
元亮望着娜扎越发高大的身影,心里怅然若失:“可是我们生殖隔离啊。”
六
本来这个国家换谁统治都一样,叫秦也好叫唐也好,陶家岙世世代代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无非有唐以来大家生活的更好,当然麻烦事儿也更多。不过短短几天,不断有消息传来,倭国的军队势如破竹,走哪儿烧哪儿;倭国的士兵各个长着长长的獠牙,见人就吃,还特别喜欢吃小孩和女人。
搞得好像不让娜扎去长安,整个陶家岙都是千古罪人一样。
天策军就站在广场上,整整三天,一动不动。
最后一个夜晚,娜扎蹲在元亮面前,让他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
元亮说:“娜扎,明天你就要去长安了。你看家里的锅碗瓢盆你都不合适,也不爱学习诗词,我种的桃也不够你塞牙缝的,临走前就送你最后一件礼物吧,你跟我来。”
元亮一直走到湖边,从袖口掏出一卷红绳,那是山妖的筋。
他把红绳在湖水里晃了晃,红绳一下子就像有了生命一样,炸出了强烈的红光,一瞬间,红光铺满了整个湖面。
十七八岁的少年元亮,竟然在湖边做起了女红。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一件巨大的,用水制成的衣裙,贴身地穿在了娜扎的身上。
“以后无论你变得多大,只要去有水的地方泡一泡,衣服就会变得和你一样大。”
娜扎看着自己身上的裙子,这是她穿过最漂亮的一身裙子了,流光溢彩,稍微蹦跳还能带起浪花。
“没想到元亮还有这么一手啊,真看不出来。”
“我没和你说过吗,我的曾曾曾曾曾祖母,是洛水的杠把子啊。”
夜凉如水,虫鸟低鸣。
“如果想回来,从长安看,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陶家岙。”
七
龙车又发嘶吼般的龙吟,是启程的日子到了。
三百六十名天策甲士整装待发,齐声宣读这保卫大唐的誓词。龙车浩浩荡荡,装满了陶家岙乡亲父老送给娜扎的瓜果零食。娜扎徒步走着,时不时回头望着这古老的故乡,望一望七婶八姑豆腐张猪肉荣白菜徐,就算自己长得高还吃得多,但大家对自己一直都很好,尤其是元亮,书上说喜欢一个人,长大之后是要给他做妻子的,不知道自己长这么大,元亮还要不要自己做妻子了。娜扎心里闷得慌,元亮不来送,临走了都不和她解释什么是生殖隔离。
消息来得比人快,倭国已经兵临长安了。
娜扎赶到的时候,长安守备军已经守了整整半个月,整个长安城被死死被黑压压的军队围地水泄不通。
倭国士兵果然一个个青面獠牙,看见龙车便要上去抢,看见娜扎也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仗着人多,还有火器,把这一小股天策军打得节节败退。子弹射在娜扎小腿上,竟然有些隐隐作痛。
娜扎问军官:“这就是你们说的枪炮?”
军官依然受了伤,可眼睛里的锐气仍没有减退:“倭国的火器,威力大,射速快,填装便利。唯一的弱点便是惧水,可当下正是旱季,那来的雨水可以退敌?请龙伯大人救我大唐!”
娜扎心里嘀咕着,这军官人是蛮好,就是废话好多。
既然怕水,那就好办。
娜扎屏息凝神,把手伸向自己的胸口正中。摸索一阵,一根红绳被牵扯出去,接连带出来的是渭河的水,淮河的水,黄河的水,长江的水。这些江河高悬天际,凝聚黑云,一寸一寸地压向地面。
眨眼睛,大雨瓢泼而至。
倭国的士兵都被眼前的一幕看懵了,面面相觑,手里的火器尽数成为废铁。娜扎根本没有给敌人喘息的机会,横冲向敌军大营,越是奔跑她的身体越发巨大,直至看到瑟瑟发抖的敌军首领,像抓蚂蚁一样把他抓了起来。
倭国完败,退出唐境,俯首称臣。
八
皇帝在玄武门以国礼接见娜扎。原本挂着绷带的胳膊在见到娜扎的一瞬间竟然痊愈了。皇帝直愣愣地看着,全然未发现身边的贵妃们醋意十足。
“这……这……这就是那个保卫了大唐的龙伯人?”皇帝磕磕巴巴。
房玄龄道:“陶家岙,娜扎。”
全大唐的人都知道,皇帝只有在春心荡漾的时候,才会结巴。娜扎一脸不解,看着这站在C位的黄衣中年滑稽的样子,不知道他手舞足蹈的在干什么。
“赏!重重的赏!你要什么?爵位?金银?珍宝?城池?朕全都有!如若不弃,朕愿给姑娘造一间宫殿,倾全国之力给姑娘造最舒适的卧榻!”
这下轮到周围的臣子懵逼了,皇上,你可别瞎说啊!
“我过来就帮你打下恶人的,打完我就回家。我家在陶家岙,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日暮西沉,娜扎望着太阳的方向。
“姑娘这样回去,怕是十个陶家岙也容不下姑娘。朕有办法,让姑娘变回寻常人大小。”
“寻常人大小?和元亮一样大?”
“必然,姑娘可曾听过‘龙伯钓鳌’的传说,龙伯巨人误钓神鳌,致神岛倾塌,犯下滔天大罪,天帝仅绕龙伯国走上一圈,连国带人便缩小十倍、百倍。朕乃天子,亦可如此。”
娜扎听来欣喜:“我不管什么传说不传说的,只要我变小了,就不会生殖隔离了吧?”
玄武门上文武大臣哄笑起来。
九
随后的几个月,娜扎一直住在长安城的郊外树林里,每天都有很多人送食物过来,这些食物远比陶家岙的珍贵,更有西域进贡的牛羊肉、哈密瓜、葡萄等,都是宫外吃不到的东西。可娜扎一点食欲都提不起来,身边尽是树木,这些树长得也没陶家岙的好看。她想起元亮带她去砍树,
元亮答应要买的新衣服还没买呢,不知道龙伯山上还会不会下来山妖,度春这个胖子有没有瘦下来……好多好多事情,自己都还没有做。
人人都说长安好,可娜扎的长安,一点都不长安。
这天,天策府的军官来送吃的,已经等了好些日子,娜扎见是熟人,便着急地询问起“皇帝什么时候能把自己变小”之类的问题。
军官目光如炬,他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
“皇上没有能力把你变小,即使可以他也不会这么做。大唐需要的是能够威慑天下的象征,从前是帝王,后来是天策府,而今是龙伯巨人,各国知晓大唐有战无不胜的巨人断断不敢冒犯,若是没了巨人,就仿佛是通告天下可以随便来欺辱大唐。”
一国之君,怎么可以骗人?娜扎气坏了,要去和皇帝说理。
可看到日暮沉沉,殷红的太阳照满整个长安,不觉想起临走陶家岙时元亮对她说的话:如果想回来,从长安看,太阳落下的方向,就是陶家岙。
她起身,辞别军官。
“我要回家去了,不管能不能变小,我都是要回去。”
十
巨人逃跑的消息根本不用宣传,每日都有数以万计的权贵显赫在城墙上目睹巨人的风采,吹嘘那是大唐最荣耀的象征。
一位大肚子官员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说天朝地大物博,孕育灵气,连滋生出的巨人也如此花容月貌时,大地一颤,娜扎一跃而起,瞬间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
“陈大人,龙伯人这是要去哪儿?”金发碧眼的夷人问道。
“……巨人也是人,准是上厕所去了吧……”官员结结巴巴,传身边下人赶紧通报皇帝。
皇帝倒也不急,他早就做下了准备。
多年之前,皇帝在梦中与仙家饮酒,正到酣时,突觉喉中酒烈,一只金蟒夺口而出,金蟒在皇帝面前叩首三次,驾祥云远去。
娜扎所待的那片树林,正是那金蟒所化。那是蟒,也是笼,是莫比乌斯。无论娜扎如何奔跑,她始终都逃不开金蟒所化的环。
娜扎逐着落日不断奔跑,她面色潮红,裙摆上的浪花汹涌。脚下是长安通向陶家岙的铁路,可这铁路真的有这么长吗,为什么跑了这么久依旧不见尽头?
长安城里的官员笙歌夜舞,他们抬头,美丽的巨人就在他们头顶飞奔。有人说那像奔月的嫦娥,有人说那像驾车的望舒,有人说那就是繁华之下的盛唐。
娜扎精疲力尽,她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感到如此疲惫,大滴大滴的汗水汇成湖泊,呼出的热气凝聚成云,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脚下的金蟒褪去满是树林的蛇皮,露出本来的模样。娜扎终于知道这是皇帝的陷阱,徒手抓起那金蟒,生生撕扯成两段。
云雾扑面而来,散开,是陶家岙,龙伯山。
十一
在娜扎去往长安后的几年,莫说龙车,普通的夷式火车也没有一辆停靠在陶家岙,加之偶有流寇出没,商旅渐渐去别处经营。在经历了几年繁华后,陶家岙又凋零成一座普通边垂小镇,四时不济,风雨难调,作物也难以生长。后渭水改道,这里边彻底荒废了。
元亮混得一官半职,又因权贵欺辱辞官远行。他骑着张家磨坊里的毛驴,捧一卷书,晃晃悠悠朝着长安出发。
留在陶家岙的人不多,胖子度春算是一个。
度春比以前更胖了,只是鬓角斑白,身体佝偻,登上龙伯山顶要花去他一天的时间。索性就住在了元亮和娜扎的小屋里。他照着元亮的指示在床底的木箱里找到被层层包裹着的“蛋壳”,多少年过去,蛋壳依然如玉般散发着莹莹光亮。只卖掉指甲盖那么一小片,就换来了几大车的粮食与不少金银。
他每天都在山顶烧起炊烟,袅袅炊烟飘出很远。远行的人一定都能看到。
龙伯山上常来一些扎着羊角的小毛孩,他们指着度春说,“胖子,胖子,你在干什么呢?”
每到这个时候,度春就拿出一个胖子所有的严肃,和他们说:“在等人,”
“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逼。”
十二
失去全部气力的龙伯巨人娜扎,抵着疲惫的身子,跪倒在袅袅升起的炊烟前。她口干难耐,却舍不得饮一口裙摆上的清泉;她遮天蔽日,心脏的跳动却仍如初生的婴孩。
扎着羊角的小毛孩高兴地手舞足蹈,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巨大的人。
“她的眼睛就像是月亮!”
“她的睫毛是月宫上的桂树!”
“她……她……她衣服里有鲨鱼!”
元亮走了多年,世道险阻,怕是再难归家。他也很久没有收到元亮寄来的信件,高居庙堂也罢,躬耕南陇也好,克死异乡,终也是忘了这陶家岙,这名叫娜扎的女娃。
年迈的度春尽量扯着嗓子说话,他想让娜扎听得更清楚一些,也想让风带走更多一些。
娜扎缓缓合上沉重的双眼,月亮经历了完满,最终只留下一道细痕。在娜扎的耳边,度春时断时续的言语,所有熟悉的人都朝着龙伯山顶赶来,是元亮捧着书担着桃儿,是张家二婶,是李家婆姨,大和尚骑着山妖,天策军牵着骏马,轰鸣的大唐龙车碾过满是杂草的铁路,寂静的陶家岙突然就热闹了起来,人声鼎沸,叫卖声,迎客声,络绎不绝。还有人在搜查八尺高的女孩,真傻,那女孩哪只八尺高,高耸入云,是奔腾在陶家岙的叠翠群山。
度春和孩子们眼睁睁地看着巨人倒下,巨大的尘埃过后,娜扎的双眼化作日月,她的毛发化作成片成片的桃园,她的身体化作肥沃的土壤,她的裙摆化作凛冽的溪水和高悬的瀑布,她以婴儿的睡姿环抱住这片土地。
十三
不知又过去多少年,一条捕鱼的小舟误入一片桃林,船头坐着一书生打扮的白衣老者,船尾渔人摇撸。不远处的武陵还是隆冬腊月,大雪飘飞,可一阵暖风醺过,舟上两人便满目都是这落英缤纷的场景。
渔人问:“渊明先生可识得此地?”
白衣老者不言不语,只是指明渔人方向,让他往前便可。
良久,渊明抬起头,突然眼圈一红,他告诉渔人:“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