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风很大 | 这温情足以支撑我的余生
因为亲情的缺失，我用沉默取代自己的喜怒哀乐。一颗渴望温情的心，在几句温暖的话语中深陷，无法自拔。这座城市风很大。吹走了我的青春，吹散了我的快乐。远去的他给我留下了弥足珍贵的人间温情，而我却来不及好好爱他。这温情足以支撑我的余生。
文/霖山
摄影 霖山
—01—
下班后，我到小饭桌接女儿，已是晚上7点多。我又是最后一个接的孩子。
初冬的北京多风，今天4—5级西风，阵风7级。家里虽然来了暖气，也有空调，室内温度不低，但300多平米的三层别墅，就我们母女俩住，心里总是空荡荡的。
还好，女儿爱说话，爱笑。今天谁没写作业，被老师罚站。谁跟谁打架，班主任老师请家长到学校。谁积极发言，被老师表扬。叽叽喳喳把今天学校发生的事情悉数汇报。我每天很享受这段美妙的时光。
“妈妈，我还有一篇作文没写完呢，咱快点吃饭。”洗完手，女儿说。
我迅速做了女儿爱吃的洋葱炒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热了一下从公司食堂买回来的两个馒头。
吃过晚饭，女儿写作业。我收拾完厨房，准备了两小盘水果拼盘。有苹果、梨、橙子，都切好的小方块。吃水果的小叉子放在旁边，等着女儿写完作业，一起吃。
我匆匆查看微信和邮箱，没什么急事。我开始学英语。
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拿出她刚刚写好的作文让我签字。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特别爱我。小时候经常让我骑到他的后背上，在客厅赶马车玩。
我的爸爸个子矮，头发很少，大肚子。可是我爸爸的肚子里全是知识。他会三种外语，他的日记都是用英语写的。我和妈妈谁也看不懂。
爸爸经常给我讲故事，还教我英语。他说要把我培养成快乐的小天使。
爸爸脾气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妈妈吵架。爸爸经常讲笑话逗妈妈乐，但妈妈不爱笑。爸爸说妈妈是冷美人。
可是爸爸去年死了。
我非常想念他。
我们吃过水果，又说了一会儿话。开始擦地。她擦她的小屋，我擦我的大卧室。擦地能让她每天做点家务，又可以帮助消化。
我让女儿洗澡睡觉。女儿乖巧懂事，从三岁开始自己洗澡。写作业从来不用我催，每天10点之前入睡。还说，明年开始自己坐地铁回家，不用我接她。
等女儿睡着了，我亲了亲她的额头，闻了闻她的体香。这是谁也不知道的我一个人的仪式。我用这样的方式享受亲情。
我签好字，把她的作业本都收到她的书包里。
—02—
我轻声走到三层阁楼外露台上，吹着冷冷的西风。望着不远处林立的塔楼万家灯火，想象他们也许3—5口人挤在两居室的小房子里，过着忙碌而火热的生活。
不像我守着一个女儿，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孤单冷清地过日子。我心里开始羡慕那些住塔楼的人家。
我们家在别墅小区南部第一排。我喜欢空旷没有遮挡的环境，所以孩子他爸选了这栋房子。从我家往南望去，隔着一条小河就是高层塔楼小区。
外面风很大，没几分钟，我感觉到太冷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二层卧室，而是走进阁楼他的书房。
他走的这一年，我除了每周两次开门通风打扫之外，基本不动任何东西。房间的布局和家具跟他在的时候几乎一样。我也不让女儿进阁楼。
我之所以不搬到二环路边的两居室塔楼住，一方面不愿意在楼下或者电梯里，经常碰见同事们，费事地打招呼。那是公司分的福利房。楼里住的都是公司的人。
另一方面，就这阁楼他的书房，我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对我来说，这太沉重。
自从他走了之后，我的注意力很难集中。经常一会想这个，突然又想那个。我才30多岁，有时感觉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
我点亮了房间所有的灯。大灯，台灯和床头灯。
我怕黑。我不喜欢到幽暗的餐厅吃饭。别人说，那是情调。但是我觉得很压抑。
我从敞开式书柜上取了一个日记本，坐在小桌子前。借助翻译软件和英汉词典，费劲地读他的英文日记。
看日期是我们认识之前，好像写了美国总统选举，他对民主和自由的思考什么的。
—03—
自从跟他结婚，在他的鼓励下，我一直学英语。断断续续，学了将近10年，也没有学明白。学外语挺有意思。连续学半年好像要弄明白了，一旦放下，很快就忘记。
婚后我很快怀孕。我不像其他新婚夫妇那样快乐。医生说，这是产前抑郁症。不到8个月，就生下女儿。都说早产儿，身体虚弱，要加倍小心。这期间我也断断续续学英语，都说这样对胎儿有帮助。
我们把公公婆婆从江西老家接来。他们都60多岁，农活也干不动。说很愿意帮我们带孩子。我尽全力孝顺他们。
下了班，我们自己带孩子。让他们晚饭后，到小区老人俱乐部，打打麻将。周末，我们一家老小开车到郊区，看山看水，看树林、农田和果园。公公婆婆很喜欢到郊区。
可爱的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给我带来了真实的亲情和稳稳的幸福感。
他鼓励我，重新开始学英语。会展公司有国内部和国际部。国际部的人外语都很厉害。我有不懂的，问他们，都很热情地教我。
女儿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公公婆婆突然要回老家。我怎么挽留都不肯留下来。
回老家后，不到两年的时间，老两口相继去世，都是突发心脏病。
—04—
我换了另一个日记本看。第一页看日期是我们结婚后的时间。
我慢慢读他的日记。以前我没有翻动别人东西的习惯，包括他的手机和日记本。所以，他从来不锁日记本。再说我也看不懂。
他是全公司公认的好文笔。可是我的英语，只能大概看他写的什么事。欣赏不了他优美的文笔和细腻的描写。
胡乱地翻着，突然发现有一页有三个问号，用红笔写得很大。下面的英文大概意思是权力的游戏还是对爱情的绝望？还写着两个99.99%以上，女儿无疑是他俩的孩子。
瞬间我的双手出汗，浑身发紧。再仔细看日期，是女儿一周岁生日那天写的。
女儿一周岁生日，我们在5星级酒店中国大饭店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会。公司来了不少同事。
宴会结束后，我们在饭店大厅碰见集团董事长刘刚。他说，今天我女儿过一周岁生日，我很高兴。还特意邀请刘董到家里喝几杯，刘董说还有事，就走了。
那一天，他回家又喝了不少洋酒，喝醉了，他像小孩子一样放声痛哭。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把自己关在书房，哭了很久。我记忆犹新。
后来他也没有提起那天为什么哭。刘董也从来没有来我家做客。
—05—
我从小在舅舅家长大，在皇城根的平房。我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只有在照片里见过。
舅舅和舅妈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发生交通意外去世了。我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他们养我。
他们对我没有对自己两个儿子好。我发现好几次，舅妈背着我偷偷给两个表哥吃稻香村点心。我假装没有看见。
舅舅和舅妈对我没有打骂，没有太刻薄，我已经很感激。
我大概从6—7岁开始刷碗，一直到上大专，我们家的锅碗瓢盆都是我刷的。
大表哥对我比较好，经常问我，学校如果有人欺负你，告诉我，我去揍他。
小表哥很讨厌我，其他人不在家的时候，就恶狠狠地跟我说，你白吃白住在我家，乖一点，不然轰你走，你就住到马路上去了。
我不爱哭，就瞪他，回自己的屋，把门插上，不愿意跟小表哥单独在家。
他有一次想偷看我洗澡，被大表哥发现，大表哥揍了他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偷看我洗澡，但是越发对我不好，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嫌弃和厌恶。
大专毕业后，我就应聘到现在这个公司上班。国有企业，工资不高。唯一吸引我的是公司有单人宿舍，可以在房间洗澡。
上班三个月以后，顺利转正，我很高兴。回了一趟舅舅家，请全家在外面的餐馆吃了一次饭。
大表哥拿到法学硕士学位，通过司法考试，当了律师。他已经结婚买房，搬出去住，那天大表哥和嫂子也来参加。小表哥一天到晚玩游戏，也不去找工作，没有女朋友，在家啃老。
—06—
有一天，办公室主任让我把刘董的护照和机票送到楼上集团董事长办公室。我敲门，没有人，我用钥匙打开门，把护照和机票都规规矩矩放到刘董的办公桌上。
刚要出来，刘董进来。我轻声说，刘董好！您的护照和机票放到您桌子上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会展公司经理办公室新来的打字员小薇。”
“嗯，听说你不爱说话，为什么？是你的性格吗？还是有什么事不开心？”
这么大集团的董事长关心我，我自然很开心。但我不能轻飘飘，还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从小不爱说话。”
“这不说得挺好的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到我这里说。全公司的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来了一个不爱说话的你，大家都很好奇。”
我对刘董第一印象感觉很随和。
第二年夏天，我已经被调到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当秘书。那一天特别热，我中午吃工作餐后，又吃了冰激凌。
下午，办公室主任说，你把这个公章送到香格里拉饭店618房间，刘董在那里等着跟客户签合同。你送完公章直接下班吧。
我们公司在东三环国贸中心，香格里拉饭店在西三环外。路上堵车，我到香格里拉饭店时，已经快5点。
—07—
618房间是个套房，外面有会客室。我敲门进去后，没有看见其他人，只有刘董一个人。
我正在纳闷，刘董说，客户在别的房间，说好晚上签合同。天这么热，你的衣服都湿透了，你喝点饮料吧，说着递给我一罐橙汁。
我双手接过饮料，“谢谢刘董！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喝完饮料再走，那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确实又热又渴，一路上怕耽误事，我心里着急。我坐在沙发上打开橙汁开始喝，房间的空调温度很舒服。
刘董不看我，走到窗口看着外面说，“你的简历，家庭关系栏里为什么是空的？你没有亲人吗？父母或者兄弟姐妹？”
“我是孤儿，从小在舅舅家长大。”
“所以，你不爱说话。其实，你心里有一肚子委屈，没有地方说。”
我感觉到有一点头晕，房间里的一切忽明忽暗，还有一些摇晃。我觉得这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那么温暖。因为，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为什么不爱说话。生活中我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说心里话。
我看50多岁的刘董的后背，那么高大宽阔，那么温暖可靠，朦胧感到有一点像梦里见过的爸爸的背影。
我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心里一直硬邦邦支撑的某种东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势倒下。
我自己一直比较麻木，尽量不跟别人比。人家有爸爸妈妈，可以撒娇，可以偷懒，可以生病，甚至可以不高兴。但是，我不能。
刘董转过身，向我走过来的时候，目光那么亲切。他抱我的时候我几乎无力抗拒，第一次被男人拥抱，只记得我脸红了。
耳边迷迷糊糊听见，你就喊出来吧，没人听见。我们两个人都筋疲力尽。
刘董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穿大一号的工作服，没想到你的身材这么丰满，你是第一次太紧张了。他又抱了我一会儿，让我平静下来，让我感觉很幸福。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一切太突然，太模糊，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但是我并没有害怕或者生气，感到有一些疼痛，还有一点点快感。在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人在乎我的心情和我的快乐。有人想让我快乐，哪怕是瞬间，我也觉得挺好的。
刘董让我吃了一粒白色的小药片，说为我好，我也没问就吃了。
—08—
那一段时间，同事们说我越来越漂亮了，有时候我还笑一笑，但还是不爱说话。办公室主任有一次问我，你怎么就不像现在的年轻小姑娘，怎么这么安静？
后来刘董经常约我到各种饭店，或者利用到外地出差的机会，跟我在一起。在他的引导下，我也慢慢体会到高潮带来的快乐。
有一次他问我，你从来不问我太太的事情，你不好奇吗？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希望我离婚，跟你结婚吗？”
“我觉得那是不可能。您太太是教钢琴的老师，我在您办公室见过她，那么漂亮、有气质。你们的儿子都上大学了，怎么会为我离婚呢？”
“小薇，你太可爱了，我都不知道怎么爱你才好呢。我在公司从来没有绯闻，也努力忠于家庭。但是在你面前，我坚持不住了。”
这样大概过了一年，有一天我在床上告诉刘董，这个月我没有来例假。
“你去药店买那个自己查呀。”
“我查了，我还到医院检查了，我怀孕了。”
“到医院做手术，不能生这个孩子，对你对我都不好。”他不假思索的语言和铁青的脸色跟以前的他判若两人，没有丝毫温存。
我什么也没有说，穿好衣服走了。
刘董让我一定要打掉孩子，我说不，坚决不，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以后跟这个孩子相依为命。
—09—
会展公司来了一个新的总经理，从深圳公司调过来的。我已经从集团总经理办公室调回到会展公司经理办当主管。
新来的常总个子矮，谢顶，大肚子，戴着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像中年男人。
说他是美国名校全额奖学金博士毕业，留学回来的海归，是深圳公司高薪聘请的。这次调到总部会展公司，是刘董钦点的。
我们集团在全国各地有20多家公司，海南、深圳、广州、上海、重庆、天津、秦皇岛都有我们分公司。
集团总部在北京国贸中心。集团下属有房地产开发公司、物业公司、设计公司、设备公司、土木工程公司、国际贸易公司、会展公司、高尔夫练习场……等等。
那是个秋天，每周一早晨的例会结束后，常总让我留下。我是在例会做记录的，我打字很快，盲打。他们开完会，我的会议记录可以打印出来，准确率98%以上，全公司至今没有人能超过我。
“小薇，你今天不舒服吗？脸色不好。”
“好像有一点感冒，会议记录应该没有问题。请常总放心。”
“小薇，晚上有时间吗？”
“常总，您有事吗？”
“你下午回家休息。晚上我约了客户，你和办公室主任要参加。你身体不舒服，吃过饭，让司机送你回家。可以出来吗？”
“好的，常总。请您放心，我跟办公室主任按时到。”
“你下午回家休息，不用赶到办公室。晚上吃饭的地方离你家不远，让司机到你家接你，你直接到餐厅。”
“谢谢常总！晚上见。”
那一晚，常总不让我喝酒，说我感冒了。
我们几乎每天见面，我慢慢觉得他人很温暖，也没有觉得那么丑了。
有一天他约我吃晚餐，我赴约了。晚餐后他请我喝茶，我说想回家休息。他送我回家，就是公司的集体宿舍。
—10—
连续跟我约会3—4次后，常总向我求婚，他想娶我。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不是好姑娘。”
“在爱你的人眼里，你的过去是弥足珍贵的。你的好和不好，快乐和痛苦结合起来才是完整的你。我也不是好男人，以前让好几个姑娘伤过心，你是最后一个，我不会让你伤心。”
“我没有知识，性格不开朗，不爱说话，你都不介意吗？我有时候还很固执。”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温柔，善良。你已经习惯用沉默取代你的喜怒哀乐。”
我们就这样结婚了。从他到会展公司，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我们到他的老家江西乡村举行了热闹的乡村婚礼。全村人都夸我，老常家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娶了这么好的儿媳妇。年轻漂亮，个子高，皮肤白，有礼貌。
我们一起生活了9年多。婚后，他以极大的耐心，想尽办法让我快乐。但是我快乐不起来，每天都很紧张。
我对他有深深的依赖和无尽的感恩。他让我有了家，让我的女儿有了爸爸。
他明明知道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却从来不说，爱女儿视如己出。从不说难听的话，让我伤心。
他博学多才，宽宏大量，从不跟我计较什么。一个男人有怎样的胸怀和修养，才能做到这一点？
去年冬天，他到德国参加大型展览会之后，回来老说后背疼，到医院也没有查出什么原因。
—11—
突然有一天，在办公室，他倒下去了。急救车送到医院时，他已经没有呼吸了，医院没有抢救过来。就这样突发心脏病，他走了。
来不及等到女儿18岁，我向他坦白我的过去。来不及他希望的那样，看女儿考大学，谈恋爱，结婚。来不及退休后带我周游世界。
他的去世，让我感到无比孤单。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让他舒服，我还是觉得非常非常对不起他。
另一方面，又让我感到一丝丝的释怀。我再也不用那么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十分愧疚。
这座城市风很大。吹走了我的青春，吹散了我的快乐。远去的他给我留下了弥足珍贵的人间温情，而我却来不及好好爱他。这温情足以支撑我的余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