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鱼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主人是在一个天空布满了铁青色云层的夏天傍晚。西面的天空只留下了一小片蓝色洞穴,透过那个奇异的洞穴,我可以看到一柱金红色的光倾泻而下,同时洞穴的周围也染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那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的景色,虽然那时我才四个月大。
后来想想,也许那道鬼魅的光柱就是我与主人相遇的征兆吧。当主人的一只脚刚好停留在我所在的鱼缸旁边时,那道光柱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洞穴也不见了。整个天空严丝合缝,就像一个完美的作案现场,找不到一点破绽。
主人清了清嗓子,吓得我浑身打颤,转了一圈又一圈。可能是我不停地转圈吸引了主人的注意力,接着我看到主人的手指指向了我,并对老板说:“这条怎么样。”
于是,老板兴奋地开始推销起我来。
老板说:“这位女士您眼光可真好,这条金鱼是我们家店里最灵活的一条,能吃能动,生命力旺盛,不像有的鱼带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买了这条您绝对是不亏的!”
其实,我很想告诉主人,千万不要听他瞎忽悠,老板对他店里的每条金鱼都是这套说辞,我听都听烦了。就在上个星期,有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小女孩第一眼就看中了我,也想把我买回家,于是老板就是用那些话把我夸上了天,可她的妈妈却看上了另一条全身银白而头顶猩红的金鱼。一般情况下,妈妈们都会顺着小孩子,但是那个小女孩却乖乖地听了妈妈的话。若不是那位小女孩,我也不会见到如今的主人。
“那就这条了。”
“再搭一条吧,成双成对,两条有竞争,活得更久!”
“那就买三条吧,事不过三。”
“好嘞稍等,买三条可以送您一只鱼缸哈。”
就这样,我和另外两条我的同伴们一起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来到我们的新家。我全身通红,是最普通不过的纯色金鱼,而我的两个同伴里,其中一个的头部有白色斑点,另外一个尾部有白色斑点。我们三个各有各的特点,十分容易辨认,但主人还是给我们各自起了很新潮的英文名字:我叫小J,我的两个同伴分别叫小Q和小K。主人常常合起来叫我们:JQK。一听到这三个字,我们就会激动地转圈圈,因为过不了多久主人就会把我们最爱的面包虫丢进来了。除了最基本的食物供应之外,主人也会经常给我们改善伙食。麸皮、豆饼、面条、米饭、面包等等,简直应有尽有。主人不仅把我们喂成了大胖小子,还抱着我们的鱼缸出门散步,领着我们去看房子外面的世界,不过所到之处,我们自己却成了别人的风景。
当然,主人长得也是美丽可爱、窈窕标致,一点都不比我们差。如果主人听到我用这么艳俗大众的词汇来评价她,估计她会很生气的。她一直以来都希望自己与众不同,无论是她自身的穿着言行,还是她曾经爱过的人,都透露出那么一丢丢的怪异和陌生感,所以,即便三年过去了,她现在已经30岁,按理说该到成熟稳重的时候了,而她的青春叛逆期似乎仍然遥遥无期的样子。更让我揪心的是,我已经垂垂老矣,感觉活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就会和我的两个小伙伴相聚,我不能再继续陪伴我的主人了。我们必有分离的那一天。
不过,具体是在哪一天我还不知道。我想在那天来临之前把我所有知道的关于主人的一切都告诉你。这仿佛就是我这辈子的使命。除了我,再没有其他人对她如此关切了,我必须这么做。
我的主人除了上班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宅在家里陪我们聊天,不管我们有没有回应她。每次朋友叫她出去玩,她都一一拒绝了。渐渐的,几乎很少有人再找她出去玩,可她自己一个人却在家里玩得很high。她会画画、看书,有时还对着手机唱歌,唱着唱着就哭了。主人还会跳舞呢!主人说,她从小就经常参加学校的舞蹈队,但是有十几年没有练过了,现在都已经是老胳膊老腿,动作也变得有点僵硬。果然不出所料,她跳得就是没有电视上的好看。嘘!这话千万不要告诉她。如果非要告诉她的话,请记得加上鼓励的话。
这些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搬入主人家一个月之后,主人便很少跟我们聊天,更别说带我们出门散步了。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们JQK三兄弟自己发明了一种游戏,即以主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赌注,输了的那只鱼要看着赢家吃面包虫。有次我问小K,为什么主人这几天不理我们了。小K说,因为主人恋爱了呗。小Q打赌说不相信,他觉得主人只不过是单纯对我们失去了热情罢了。我同意小Q的说法,我直觉认为主人不是那种见色忘友的家伙。结果有一天,家里竟然来了第一位陌生的男人。小K让我们接着看好戏,他得意的神情就好像主人的秘密只告诉了他一个人似的。我们俩眼睁睁地看着,直到主人和陌生的男人接上了吻,大约吻了有半个小时。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的最挫败的半个小时,五味杂陈,但我还是怀着好奇的心情去请教了小K,求他告诉我究竟他是怎么猜到这件事的。小K却一本正经地批评起我来:“一看你就没有好好地观察主人。”
我不情愿地承认:“对,是我疏忽了,那你观察到什么了呀?”
“主人的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了。”
“这么神奇!”
就在我和小Q看着小K大口吃肉之时,我突然觉悟了。游戏就是这样,敢输敢当。既然敢玩游戏,就不能怕输。
说起来,这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可是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主人刚开始学习如何让自己变得更美。在这之前,主人平时只是爱穿一些自己觉得舒服简单的棉布衣服和白色球鞋,也几乎不会穿裙子出门。但是有一天,我们竟然看到主人穿了一件薄荷黄硬丝质地的连衣裙,还搭配了一双粉色的高跟鞋和黑色的包包,头发可以明显看出来是刚在理发店做过的大卷,整体看起来有种怪异的摩登。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扑面而来,眼前的主人已不再是主人。然而,主人便就这样出门了,看来是真的有点头脑不清醒。主人走后,我们都很担心,至于担心什么,却也说不上来。第二天中午,主人终于回来了,见她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不高兴的征兆,只是显得有一些疲惫。她脱下高跟鞋和裙子,换上棉T恤,一头栽进被窝里,直到傍晚才醒来。我问小K,这怎么解?小K神神秘秘地思考了半天,却只说了一个字:傻。
自那次之后,主人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穿一次让我们眼前一亮的衣服出门,而且每次都能刷新我们对她的认识。有一次,主人穿了一双足足有七厘米的增高鞋,走起路来不是很舒服,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别扭和笨重。我突然想起来,主人的男朋友貌似比主人要高出一个头,像主人这么随性的人,如果没有别人的要求,她是不会主动选择去迁就和迎合对方的。后来,在我们等到主人回来之后却发现主人的脚踝下部和脚背都被增高鞋磨破了皮。血迹早已干透并且黏住了皮肤和鞋面。每走一步疼一下。主人一副冷静的面孔,脱鞋的时候也没有流露出半点的埋怨和痛苦,事后更没有擦膏药,只是等待伤口自生自灭。
我很佩服主人。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主人流过一丁点眼泪,我以为这是人类特有的一种坚强的品质。然而,我猜又错了。“其实主人只是没有学会哭罢了,”小K说:“不会哭的人,是从来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的,因为早已经麻木了。”可是,有一天下午,我们隐约听到卫生间里传来主人隐约的哭声,那种哭声并不是抽泣,更像是一种被闷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嚎叫。这样的比喻一点也不为过,当时的我真的被吓个半死,以为主人出了什么事,而我却不能离开鱼缸去救主人。小K又淡定地说:“知道疼了,就会叫出声。”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种异常恐怖的声音,沙哑而嗔怒,仿佛要撕裂空气,震碎鱼缸。我像被电击了一样在水里跑来跑去,措手不及。不过后来,我们每次见到主人哭的时候只是流眼泪,连抽泣声都没有,安静得如同下过雪的午夜。
我很想知道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金鱼是不会哭的,我们没有泪腺来分泌眼泪。可是我明明感受到了疼,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渠道,疼痛在身体里不停地发酵变质,直到与身体融为一体,成为我血肉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小Q和小K是否与我有相同的感觉,但我敢肯定这是一种奇妙的过程。这也是我的秘密。
其实,不用小K说,我也能猜到一些端倪了。那几个月以来,主人默默流泪的次数变多了,眼睛经常是红肿的,眼球里也散布着几根微弱的血丝,甚至还可以明显感觉到黑眼圈的存在。很多时候我都会希望我的两片鱼鳍能够变成厚实的手臂,这样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走到主人身旁去抱抱她。然而,幻想只是我偶尔的消遣罢了。幻想和现实之间,我找不到任何可行的办法。好在过了不久,主人和她的男朋友旅行了一圈回来后,她的气色和心情都好转了不少。就在我替主人高兴之时,小K死了。
两年过去了,他的死因至今也未调查清楚,已成为一个无解的谜团。主人看了看鱼缸里的小K,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轻轻地托起来便出门了。我猜,主人很可能把他埋在了某颗树下吧。而此时的鱼缸里只剩下我和小Q,一瞬间感觉空荡荡的,小Q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是树下?”其实我也不知道,直觉告诉我的。
一个月后,主人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据说是主人的朋友介绍的。至于她和前男友是如何分手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断出来,他们应该是以和平愉快的方式分手的,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了。前尘往事已成云烟,都不必再提,而接下来我和小Q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我们的赌注是主人会和第二任男朋友走多久。这个赌注是不可能观察出来的,按理说应该把它归为玄学之类,或者可以请个算命先生亦或是星座女巫来为主人算上一卦。但是我们的能力太有限,此生只能囿于这片不足二十立方厘米的水域。“你想多了,”小Q说:“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以主人陷入恋情的速度来看,这一次她没有保持矜持。”
“不矜持能说明什么?”
“说明主人感情用事啊,在这种情况下,恋情是很难长久的。”小Q认真地给我分析。
“那你觉得会持续多久?”
“最长三个月,最短一个月。”
“你别说,你说话的举止神态还真像个算命先生,哈哈哈。”
“别说我啊,你就说你敢不敢赌吧。”
“我赌四个月!”我斩钉截铁地说。
其实,我心底里特没底,未来的事情哪能说得那么清楚啊。我只是希望主人这一次可以长久地幸福下去,所以我偏要比小Q说的三个月还要久。
这一次,主人每天都春光满面,经常拿着手机自拍。每天出门换的衣服不再那么蹩脚扭捏,而是在保持舒适的前提下审美品味也提升了不少。这一个月以来,从来没见主人流过一滴泪,每天忙忙碌碌,看书写字,偶尔还会收到意外的小礼物。看样子,主人不像是在感情用事,相比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日子,主人越发成熟和知性了。那几天,我对自己即将要赌赢小Q这件事越来越信心满满。小Q却提醒我:“别高兴地太早,你看到的和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这话说得有点玄妙,如果连所见所闻都有可能造假,那究竟什么才是真的,我还能相信什么。甚至连小Q的话我都不敢相信了,他可是我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兄弟啊。就在我陷入一团迷雾的时候,主人和第二任男友分手了,历时两个月零十七天整。
分手这件事情是突发的,没有丝毫预兆,只见晴空万里一道闪电劈下来,接着便是万物毁灭。头一天主人还是个娇羞和欢快并存的小女人,第二天便目光呆滞地盯着手机看了一上午,直到中午时分,主人接到了来自前男友的慰问电话。有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一闪而过,不到两秒钟又暗淡下去了。她接起了电话。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主人的只言片语:“还好,别担心……为什么,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以后可不可以做朋友……我舍不得……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时间过得太快了,还没好好地去跟你……我没哭,真的没哭……”电话讲了将近有一个多小时,讲到最后,主人终于哭了,但她极力在控制着自己的气息和声线,可是她终究还是忽略了一点,越刻意控制什么,就会越暴露出什么。
好吧,这次我又输了。不过,那时候输赢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我只是替主人不平。接下来的几天里,甚至几个月里,主人都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有时候在餐桌上吃饭吃到一半才发现眼泪已经掉进了饭菜里。后来听主人在电话里跟朋友说,他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朋友都劝她早点放下吧,他不值得她这样为他付出。每到这个时候,主人总会用苦笑来敷衍过去。我问小Q:“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再这么颓废下去,主人的身体迟早是要垮掉的。”对此,小Q也很着急:“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念念不忘就一定会有回响的,时间也不一定对所有的人都是良药,但主人也只能通过时间来自求多福了。”我不懂装懂地附和着:“有道理。”
半年后,突然听到主人说起那个男生结婚的事情。那天家里来了客人,是主人多年的朋友。当朋友告诉她这件事情时,她先是楞住了两秒钟,然后接着说:“我不会祝福他的,他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不过,即便主人一脸冷若冰霜也掩盖不了那副面孔下面被隐藏好的结了痂的伤疤和心里的不甘。
很巧的是,就在那个男生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小Q也死了。他的尸体浮在水面上,像一座自成一体的岛屿,岿然不动。主人用同样的手法将小Q托出水面,然后出了门。这一幕似曾相识,不得不感叹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此外,在感叹之余,我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这对我来说将是一件不可阻挡且十分可畏的事情。
至此,再也没有可以陪我玩的小伙伴了。我必将孤独终老。不过好在至少主人还没有放弃我。她以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小K和小Q才导致了他们的相继离开,于是她开始加倍地照料我。虽然主人无法与我进行语言上的交流,但是她会每天按时给我换水,一周七天每日三餐花样翻新。主人为了不使我感到寂寞,还在鱼缸里放置了红色的假珊瑚和一只玩具金鱼。那只玩具金鱼可以飘在水面,也可以沉在水底,但就是不会说话和吃饭,也不会玩游戏。可是时间一久,我竟然开始对着这只傻乎乎的金鱼玩具自顾自地说一些闲来无事的话,就像我当初跟小K和小Q聊天那样,或许我只是无意中把它当成了小K或者小Q。
“你猜主人最近有没有恋爱,我们来打一个赌吧。据我这几天的观察,我觉得主人有很大的概率是恋爱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因为这一次太明显不过了,随便找一个你这种傻瓜都能看出来。你瞧,主人都把心爱的人的名字都刻在家里的墙上了,你说主人是不是中毒了,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好,你默认了。”
那只傻瓜鱼没有搭理我,身体随着水的波动轻微而有节奏地摇摆着,仿佛它真的可以像我一样灵活地摆动似的。我看着它竟然看出了神。它的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跟我说什么话,可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干着急。
着急也没有用。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件事情能让你焦头烂额,可是那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他们本就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什么时间该存在于什么地点,并且做着什么样的事情,这是我无法左右的,比如傻瓜鱼的突然出现,主人又再一次疯狂地陷入爱情,以及我与主人的即将分离。我静静地看着傻瓜鱼像一个傻瓜一样“说话”,看着主人仍然像一个傻瓜一样爱着,而我却不能像一个傻瓜一样离开。
令我惊诧的是,我从来没见过主人如此开心的模样。不仅眼睛可以发光,整个人仿佛换了一身皮囊,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干劲十足,时不时地还能听到轻微的笑声。主人的笑声真是好听啊,纯粹地像一个不知险恶世道的小女孩。听到这样的笑声,可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福祸相依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一个人此刻笑得有多开心,将来就会承受多少痛苦。像我这种没有爱过、不知情为何物的鱼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至少我不会像主人那样一次次地失望。
是的,我只是不想看到主人失望,因为到那时候我依然给不了主人最需要的安慰。不过,也可能是我想法太悲观。至少,主人还曾经赤诚地笑过。这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无论明天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应该举杯欢饮。如果主人能够这么认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记不清主人的笑容是在哪一天消失的,但是它的确是不声不响地到来了,直到有一天主人从超市里买了一打啤酒回来,我才清醒过来。大事不妙,主人开始酗酒了。主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流泪。没有歌词的音乐是最可怕的,它能以最简单的旋律形式瞬间直抵你的伤口所在处而不必迂回绕弯。不过,这也许就是主人想要的效果吧,以毒攻毒,必须以自我毁灭作为代价来得到重生。她对待自己从来不会心慈手软。就是这样一个狠心的人,也从来都不忍对别人狠心。
我还记得第一天来到主人家的时候,主人十分羡慕地对我们说:“如果我能像金鱼一样拥有七秒钟的记忆就好了。”关于“金鱼七秒记忆”的说法,我一直想对主人说,这其实就是一个骗局。我的记忆不仅不止七秒钟,还将会像主人刻在墙上的那个名字一样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许会成为不朽,也许不会。往后的路还很长,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感到精疲力尽,我得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