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和我的盲人朋友
一
周围到处都是狗吠声，太吵了，我想。
笼子里，笼子外，他们在哀鸣。
他们惊慌失措，想要逃离那些凶神恶煞的魔爪。
我听得懂，他们在求助，他们在呐喊。
但是好烦，明明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可是为什么我也在瑟瑟发抖。
二
我一度为自己感到骄傲。
因为我有一个盲人朋友。
其他狗没有。
我可以每天和他待在一起，无论他上班还是下班。
其他狗不能。
我洋洋自得，同时更加感激现在的生活，于是我无比努力的工作。
我拼命熟悉他每天要走过的地方，哪里要拐弯，哪里有台阶。
我在障碍物前停下，在台阶前停下，我学会了看红绿灯，在红黄绿三色的霓虹里，我欢快的和主人徜徉在公路上，小巷里。
早出晚归。
我热爱这样的生活。
我在，我爱的主人也在，没有比这更让人，啊不，让狗更惬意得了。
我喜欢我将主人安全送达地点时，主人笑着摸我毛茸茸的头，夸我，“真棒！”
那时候我敢打赌，我拥有的是全世界。
我高兴的尾巴都在摇晃，如果有人看到我，他一定会大笑着说，“看看那只傻狗！”
因为我太过高兴，舌头冒出来，口水都流到了地上。
是挺傻的。
可我的主人总夸我，“我的狗很聪明，是天底下最棒的狗，我很爱他。”
我的主人真会说情话。
我害羞得夹起了尾巴。
三
我的主人爱我，这毋庸置疑。
我也爱他，这也毋庸置疑。
可不代表所有事情一开始就是风平浪静。
我见过他最颓废的样子。
我见过他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一动不动，从清晨坐到黄昏，斜阳照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
我见过他摸着凹凸不平的表盘，在傍晚打开所有的灯，“唰”一下，随着电流的“嗡嗡”声，整栋房子灯火通明。
我见过他伸手倒水，玻璃杯被他的手撞倒，玻璃片碎了一地，他愤怒地推翻整个桌子，吓得我在角落里呜咽。
我曾惧怕他，可我也同情他，现在我爱他。
从我来到这里开始，我就知道，此生他是我的全部。
我的主人啊，只是想做回一个正常人，没有特殊对待，没有偏见和歧视，可以正常生活，可以正常工作。
可是他不能了，甚至还要被我牵着走，他讨厌死了这种不能掌控自己的感觉，明明他曾经也是一个那么成功的人。
人怎么可以不要面子呢？
不过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我愿意理解他。
我愿意帮助他。
我愿意等他爱我的那一天。
如果他可以看到我，他一定会发现，我湿漉漉的眼里望着他时满是爱意。
后来我的主人喜欢摸着我的头，逢人便说，“我的狗可真聪明。”
他喜欢牵着我到处转悠，带着我去小公园散步，去河边野炊。
他的脸上常挂着笑意，笑眯眯得看着所有人。
他说，我很爱你。
我咧开嘴笑了，口水滴在了地板上。
四
我的主人相信上帝的存在。
人们称之为基督徒。
他常常读着一本名为圣经的书，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坑坑洼洼的书面。
“当你死后，纯洁的灵魂会来到上帝面前，见到上帝，并跪拜他。”我的主人像是在对我说话。
我歪着头，“嗷呜”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如果你的心诚，上帝会为你实现一切愿望。”我的主人面容安详。“就是上帝，将你这个可爱的小不点，带到我的面前。”
我舔舔他的手。
趴下来，下巴搁在地毯上，一瞬不瞬得望着他。
万能的人类也会相信上帝的存在？我以为只有迷途的羔羊才会执着的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心里对此不屑一顾。
但可能我的主人也迷茫过。
我还是依偎在主人身边，动了动耳朵。
那么我死后，会见到上帝吗？
我的主人拿起导盲鞍，我知道主人要出门了。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时刻，比看到主人不爱我还难过。
公交车上的人对我指指点点，司机大吼着让主人带我下车。
车上的人不欢迎我。
我很害怕。
我努力想让大家明白，我很乖，我不会咬人，我很聪明，我的主人经常夸我。
可一出声就是“嗷呜嗷呜”的呜咽声，突然我很难过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人，可以为自己声辩，为我的主人声辩，为我的同类朋友声辩。
我的主人带我下了车，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沉默不语。
我也沉默着趴在主人旁边，耷拉着耳朵。
我和我的主人都不懂。
主人摸摸我的头，我知道，他想安慰我，他知道我是一只聪明又通人性的狗。
他的手碰到我脸上的毛发，湿淋淋的。
五
我喜欢吃，尤其是吃肉。
我知道，饭馆里的肉是最好吃的，因为我常常闻到里面飘来的香气，估计骨头都煮酥了。
虽然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肉做的。
可是人不也是肉做的吗？他们也喜欢吃肉，所以这并不妨碍我对肉的热爱，我觉得我和他们应该是平等的吧，尽管他们看起来比我高一点。
我和主人规规矩矩得走在街上，像往常一样，遇到障碍物我就停下，遇到台阶我就停下，红灯亮了我就停下。
春日的暖风吹着我的毛发，我使劲抖了抖身体。
在人类的认知里，盲人是脆弱的，是好欺负的，是没有丝毫战斗力的。
于是我看到一根白色的麻绳，围成的一个白色的圈，套住我的脖子，缓缓收紧，将我从主人的手里扯离。
我着急的呜咽着，却还是被拉上了车，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到主人惊慌失措的寻找着我，跌在了地上。
那一刻，我承认我害怕了。
我被带到一个极其偏僻的废品站，周围没有一户人家。
只有一群被关在笼子里的狗，睁着惊恐的眼睛，大声吠叫着。
前些日子还被人推搡着下了车，今天却被人类抓了起来，我受宠若惊。
直到一只常年在街上游荡的老狗告诉我，我们会被卖去饭店，做成香喷喷的狗肉，摆在人们的餐桌上，我才反应过来。
原来我自己也可以被吃掉，原来人才是主宰世间一切的神，是我太过狂妄了。
我的主人会来找我吗？他会不会也想吃一盘香喷喷的狗肉？
我宁愿相信前者。
周围到处都是狗吠声，太吵了，我想。
笼子里，笼子外，他们在哀鸣。
他们惊慌失措，想要逃离那些凶神恶煞的魔爪。
我听得懂，他们在求助，他们在呐喊。
但是好烦，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可是为什么我也在瑟瑟发抖。
六
我老了。
我已经陪了我的主人八年了。
如果可以，我想继续陪着他。
因为我无法不爱他。
那天最后我还是被救出来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被救出来的那一刻，我的主人抱着我的力道。
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又狂妄了起来，我很得意，我的主人离不开我。
当然，我也离不开他。
不过从那天起，我不怎么喜欢吃肉了，肉挺可怜的，我是说，如果他们像我一样聪明的话。
于是就这样过了八年，在我眼里黑白色的世界，因为我的主人，而变得色彩缤纷。
八年来，我每天都在走动，现在我的腿无法抬起来了。
我想，它也累了吧。
我变得嗜睡，不想动。
但是我的主人一拿起导盲鞍，我就挣扎着起身，牵着主人走过大街小巷。
障碍物前我停下来，台阶前我停下来，红灯前我停下来。
突然有一天，我真的停了下来，不动了。
我抬起头，有些局促的看着他。
我没用了。
主人蹲下身，抱着我的脖子，“没关系的，你已经很棒了，你做的够多了，够了，够了。”
我舔了舔主人的脸，主人“咯咯”笑了起来。
七
其实如果可以，我很想陪你走过从樱花漫烂开始的四季；我想依偎在你的脚下，聆听从你口中吟诵出的上帝的话语，相信世界上有天使般的善意。
假如世界上有如果，我愿意就这样永远陪着你。
可惜啊，我早已将我短短的一生全部献给了你，我最爱的你。
人类的一切我已看过，这个世界充满奇幻，充满未知。在那里会出现你恨的人，你讨厌的人，和你爱的人。
我很庆幸，我曾经来过，用人类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观察这个世界。
我的一生很短，能把它献给我最爱的人，我很知足。
主人说过死后是会去见上帝的，那么我能看到上帝吗？
不知道我算不算纯洁的灵魂，也不知道我的心够不够真诚。
但如果可以，那么我只有一个愿望——
我的主人，能在我无法和他走过长风吹拂小路的日子里，重见光明。
那么，再见，真希望你能看到，我爱着你时的眼睛，里面都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