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
郑重声明:本文系作者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知乎 ID:黄明 文责自负。
今天,我要去参加一个葬礼,你知道,像我这个年纪去参加葬礼是再平常不过的了。人总是要死的,我毫不忌讳这点,这就像是从镇子上坐汽车到城里,到地儿了你就得下车吧,给后来的人腾位置,如果大家都不下车,当然这也不是你说了能算的,这世界不就乱套了吗?况且就算你有某种能力暂时不用下车,可你坐在车上两头不停地跑,不停地来回重复,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我现在要参加的葬礼祭奠的这位,可还远远没到腾位置的年纪。
他徒步走到那家人的门口,外面坐着一些人,他认识几个年纪大的。一个全身戴孝的年轻男人双手递给他一杯茶,他双手接过。“辛苦了,给您添麻烦了。”他说,他三十出头,长相普通,身体结实。“父亲在世的时候经常提起您,说您很照顾他。”
“哦,是吗?我只是做了份内的事,”他叹了口气,“请节哀顺变。”他看着他说。
不过年轻人看起来却不怎么哀伤,他的脸紧绷着,像是在生某人的气。有个女人过来递烟给他,“辛苦您了。”她个子矮,抬头看着他,她的眉毛像是画上去的。“客气了。”他说。
女人转头和男人说话,两人脸上都是不耐烦的神情。他走进堂屋,一眼看到屋子正中间的遗像,这正是他不愿意吊孝的原因之一,遗容总是令他感到不安,他也说不清这不安到底是什么。画里的人友善地微笑着凝望这个世界,可这世界好像对他却并不怎么友善。灵柩放在堂屋右边一侧靠着墙。几个女人坐在屋子的左侧,有个老女人和年轻一些的女人相拥在一起,他认识她们,她们是亡者的母亲和老婆,另外几个女人小声地安慰她们。她们看了他一眼,他向两个女人点头致意,年轻一些的向他点点头,老人像是没有看到,她仰着头,神色哀伤,目光像是在望向很远的地方。他在灵柩前的桌子上取了三支香,拿起桌上的火机,点燃了,右手把燃着的火焰扇灭,双手插在香台里。
他在认识的那群人外侧坐下,他们其实是坐在一个用帆布和铁架子搭建的简易的篷子里,篷子前面是一片绿色的菜园,再往前有条水沟,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沟边的灌木和大树,还有前面的公路上,不时有汽车从树的缝隙间一闪而过。
“怎么才来?”启明问他。
“嗯,有点事,你身体还好吧?”他知道他五年肝癌做过手术。
“还行,我现在吃得好,睡得香,再活个三五年没问题。”他笑着看着他,“你看我气色多好,我怕我最终会老死在床上。”
他看了看他,虽然他有些削瘦,但他精神十足,“嗯,你气色看起来真不错。”
“你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刘启明说。
“我睡不着觉,有些心累。”
“你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吗?”
“没有。”
“那我就搞不懂了。”
“我也搞不懂。”
“你该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像我一样,如果是迟些发现的话,怕是骨头都可以打鼓啰。”他大笑着说。
他很佩服他,他所认识的那些得过这个病的人,大部分都没活过一年,从他们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垮了,彻彻底底地垮掉了,就像是他们的灵魂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在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死了,想到这一点真令人心痛。如果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放在早些年,我还年轻那会,我也会垮掉的,我不是个坚强的人,也不是乐观豁达之人,我了解我自己,虽然我觉得我多少有些与众不同,但我知道我的长处不在于此。
他想大概一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已是与众不同吧,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心安理得地过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枯燥的生活的呢?他真的很好奇。
“我的身体没问题。”他说。“如果真有问题,我会晓得的。”
“等你晓得的时候就晚啰!”他挺直腰,把身子伸长,左手从裤兜里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我有,”他把耳朵上的烟取下亮了亮,他们点上火。“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是遂了我的心愿也说不定。”
“乱说,”他扭头瞄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每天早上醒来,有多么庆幸自己还活着吗?”他望向前面的公路。“秋萍回来了。”他说。
他心中一动,“不晓得,她回来干嘛?”
“落叶归根嘛。”
“她老公呢?”
“死了。”
“死了?!”他看着他问。
“有什么奇怪的呢?他比她大十几岁,我们都快六十多了,他老公怕不是得有八十了?”
“那倒是。”他点点头,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弹了出去。
“有没有那个想法?”启明问。
“什么想法?”
“还要我明说吗?你们年轻时可爱得死去活来。”
他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看着不远处菜园的篱笆,有根油菜的杆茎顺着篱笆笔直地生长着,金黄色的花儿开得热烈,一只蝴蝶围着它上下翻飞。
“没有,我可不想给什么人养老。”他说,这话让他心里难受。他早已不是年轻时的那个人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不是去年的那个人了,年轻时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启明愣了一下,笑了。“你几时变得这么刻薄了,说不定是她给你养老哩,你知道女人通常比男人活得久一点。你信不信你那个跑了的婆娘比你活得久。”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是我提出离婚的。”
“忘了,人们都说是她抛弃了你哩。”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它总是置你于不义,而对女人不公。
“听说她现在过得不错,她现在找的男人退休金高得吓人。”启明说。
“八九千吧,重要的是她爱他,钱是小事。”
“你怎么知道?”
“她偶尔会打电话给我。”
“她打电话给你?你知不知道你最后可能会一个人孤独终老?”
“当然知道,也许这就我所想要的呢。”
“难以理喻,随你吧,吃饭了再说吧。”启明说。
吃过饭,他和他们告别。
“到我那儿坐一会吧。”他对启明说。
“有牌打吗?”他问。
“没有。”他摇头说。他那玩意儿还挺多,但他知道没一样提得起他的兴致。
“那有什么好玩的,我现在只对打牌有兴趣。”
“我那离镇上近,你可以到镇上去打。”
“他们打大牌,”他不屑地说。“我们可高攀不上哩!”
“你也可以打大牌呀,赢得更多。”他笑着说。
“那你得有那资本,你知道人家退休工资有多少吗?”
“多少?”
“少的三四千,多的七八千。”他说,“我每个月农保才五佰来块钱,你有多少?”
“七八佰块。”
“你当了这么多年队长,也才这么点钱?”
“是队长,又不是书记。我也想得开,钱多有多用,少有少用,”他说。
“那倒是,你不这样想,又能怎样呢?”他笑着说。
是啊,又能怎样呢?他想着多少年以前,他们那时工作得多么辛苦,他们没完没了的干活,早出晚归,生活清贫,甚至孩子没有人照顾,他们不得不锁上门,把他孤零零地关在家里,可是到了最后,除了一身病痛,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如果一个人相信了大半辈子的东西,最终让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那他所谓的信仰,又有多少意义呢?
他独自往回走,现在是正午,阳光明媚,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团粘着他,他走完小路上了水泥公路,公路的一侧是条长满杂草的水渠,年轻时他们常常在这渠里游水、钓鱼。现在是没法这么干了,水渠已几近干涸,就算夏天秋初水满沟渠的时候也没有鱼了,鱼儿都被电打光了。
他沿着乡村公路一直走,到了和省路汇合的那座桥上,他右手扶着桥墩向桥下望去,桥下杂草丛生,沟里只有一点点浅水,水清澈透明,看得到杂草的根须。他在桥上停留了一会,点了支烟。背靠着栏杆望向公路,不时有轿车疾驰而过,前些年还没有这么多车,那时人们大多都还在骑摩托车。这时他看到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如果他是想转弯的话,速度就未免太快啦!他想。当他看到车头真的转回他这边的时候,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年轻人把车身压得很低,保险杠几乎贴地而行,但他没把握转得过弯,索性捏紧刹车,身体下压,车子摔在地上,快速向前滑行,保险杠在水泥地上划出火花,年轻人跟在车后翻滚。
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车轮还是把他撞倒在地,他感到右脚脚踝处一阵剧痛,他坐着不动,头埋进双腿间,双手抱着膝盖,他在等那一阵子疼痛过去。
“你还好吗?”年轻人走过来问。他没有说话,直到他感觉疼痛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恐怕不好。”他说。“我恐怕还得缓一缓。”他四周望了望,幸好现在是正午,路上没什么人,他可不希望人家像看猴戏一样过来围观,他们最喜欢干这个。“我得先打个电话。”他自言自语,年轻人舔了舔嘴唇望向他,当他望向他时,他把头低了下去。
“放心吧,我不是要叫人为难你。”他说,“我是给医务室的人打电话,叫他开车来接我。你现在扶我起来,不然叫人家看到了,你怕脱不了身。”年轻人把他扶起来,他倚着栏杆,只用左脚支撑着身体。年轻人用力扶起车子,骑了上去,打着了火。
他看着他。
“别做蠢事,不然你会后悔的。”他看着他的眼睛,冷冷地说。
“我只是想把车子骑到路边的阴凉下。”他面无表情地说。他好像还受了很大的委屈哩。
“没有骨折,软组织挫伤,问题不大。”医生说,“但我也不能给你担保,你懂的。”他摘下医用手套,走进房间里,一会他出来了,“如果你确定不到城里拍片子的话,就给你开两瓶药吧。”
“行啊,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照我说的话,我还是建议你去拍个片。”
“没事,我现在觉得好多啦。”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他看起来一付魂不守舍的样子。“喂!”他冲着他喊,“过来把药钱付啦!”他转过头对医生说:“等会你还得开车送我回去咧。”
“没问题,”医生说,他把二维码牌子拿到桌子边上,“年轻人,骑车注意安全,这次你撞到了一个好人,下次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啦!”他用手机付了钱,走到我面前,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谢谢你。”他说。
“没事,你走吧。”我说。
他转身刚要离开,“等一会,”医生说,“把你的驾驶证给我。”他拿出来交给他,他掏出手机拍了照,存了他的电话,“好吧,如果他有事,我们会找到你的,所以你最好祈求他没事。”年轻人点点头,把驾驶证揣进上衣口袋里,扭头望了他一眼,走了。
他回到家已经三点多钟了,医生把他搀扶到床上,他把枕头竖着放在床头背垫上,躺了上去,他脱了鞋子,把左脚挪到床上,医生轻轻托起右脚,把它和左脚并排放在一起。“我再帮你喷点药。”医生说。
“谢谢你,医生。”他说,医生弯腰低头给他上药,他留着分头,头发篷松,乌黑发亮,他本人也文质彬彬,他才三十多岁咧。
医生走了,他是个好人,他躺在床上想着,他真希望他一辈子都能这么好,可千万别像他那样。医生说他是个好人,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也曾经是个好人,那个时候他风华正茂,对有权势的人不屑一顾,金钱也不能收买他。可是现在他就不能这么肯定了,他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一个人是金钱不能收买的,一个人都没有,也许他们年轻时不能,但他们老了总是会改变想法的。他不想为难那个年轻人,年轻人总是把这个世界想像得美好,他们善良、热情,但卑鄙的人利用他们的善良作恶,誓要把他们变成也和他一样卑鄙的人,他们往往都会得逞,他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但幸好他还坚守着那么一点点有别于其他人的东西,就像圆明园烧剩下的残垣断壁,还依稀残留着当初的模样,如果剩下的这一点点都没有了,那他就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上推划亮了,看了看朋友圈,除了广告什么都没有。他跟着打开抖音,看看他上传的每一个视频,结果令他沮丧,他并不想要在那上面挣一分钱,他只是想……哎,算了,令人羞愧。他忽然想到了几句台词,是他在看电影时学到的,他记不了太长的台词,只记得那些短的。
“时代变了!这一次我们还能羸得胜利吗?”他念出声来,跟着他又大声地念了一遍。
“士兵,这不是演习!”
“我累了,你就让我走吧!”
他躺在床上,望着屋子的白色方块吊顶,“你就让我走吧!”他深情地对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说。
“有人吗?”他听到有人喊,跟着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
“李姐,有事吗?”他大声喊。
李姐站在房间门口,“想到你园子里摘点菜。”
“想摘就摘吧,不用和我说,爱摘多少摘多少。”
“你的嘴咋就这么甜呢。”她笑着说,“听说你被车撞了,不要紧吧?”
“没事,擦了一下。”他有些无奈。
“肿啦!”她说,“还说没事,疼吗?”
“不动就不怎么疼。”
“那你就别动,有什么事跟我说,你去吊孝了吗?”她问。
“就是吊孝回来被撞的。”
“哦,”她想了想,“他上不了天堂啦。”
他有些疑惑,“你说的哪个?”
“你去吊孝的那个人。自杀的人是进不了天堂的。”她认真地说。
“他是自杀的?他家人在电话里头说他是心脏病发作。”
“骗你的,”她压低声音,“他是喝农药死的,先喝百草枯,怕死得不够快,又喝了别的农药,他是上午喝的,一个小时就死了。”她叹了口气,“我是说不去看的,他吐着血沫的样子吓死我了,我一夜没睡安稳。”
“不过还好,菩萨保佑,每当我心神不宁时,我只要在心中默默背诵经文,心里就无比平静。”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为他诵经了,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上天堂了。”她遗憾地说。
他想问她,上天堂这个事好像是基督教管的吧,这和她信的佛教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开口。
“我真羡慕你,只要动一个念头就能得到内心的平静,我是无论怎样都做不到。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诵经吗?”
“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
“人都会死的。”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告诉你,我会一整夜为你诵经。”她叹了口气。
如果我不是死在床上呢?他想问。别问,你这老傻瓜,你非要她骂你一顿你才舒坦吗?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问,“小时候我还救过他一命哩。不过这也说不好,指不定他自己也许能爬上岸来呢?”这样随随便便就说救人家一命好像有点太草率,毕竟救人性命可是很重大和神圣的事。
他看到她微笑着在听,“有一天我路过河洲子,看到一个小孩在水潭里挣扎,其它孩子吓得一哄而散,我跑去把他拉起来了,没告诉他父母,怕他挨打。我也没告诉别人,甚至从没和他说过话,我怕令他觉得亏欠我,不过他现在死了,就无所谓啦。”
“他从来没和你说过话?”
“去年说过,他说谢谢我,跟我买了两包烟。”
“人总是要到老了,才想到要做正确的事。”她摇摇头。
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他想,他不想驳斥她。也许她是对的,或者他也没错,他们只是对正确的事定义不同而已。
“你还没说他到底为什么自杀呢。”
“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钱呗!他和他兄弟为了争门前的一块地打起来了,地是他的,分家产的时候他出了几千块钱买了。现在他们那儿不是修高速拆迁吗?这块地一下值十几万啦,十几万哩,任谁都会心动吧,所以弟弟反悔了。”
“只要那块地,不要房子?”
“当然要,房子补得更多,有六七十万哩。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
“六七十万都有了,竟然会为了十万自杀?!”他真搞不懂他们,何况他们还是兄弟。
“谁会嫌钱多呢?”“这么多钱是不是你也会动心呢?”我笑着问她。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她叹了口气,“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也许吧。”他的目光从李姐脸上移到头上的屋顶。他望着屋顶出神。
“我走啦,晚上你吃什么?”她觉得该走了,她知道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他人不坏。
“不想吃。晚上吃了夜里不舒服。”
“多少总得吃一点。晚上我给你送些来。”
“真的不用……”他赶忙说。李姐已经出去了。
他觉得很疲惫,就把被子拉散了搭在身上,一会儿睡着了。他醒来时屋子里光线昏暗,朦胧似水,空气中有淡淡的炊烟的味道。他睁眼躺了好一会儿,动了一下身体要下床,脚上传来一阵剧痛,他才想起脚上的伤,他从床上坐起,用双手抱着右腿膝盖处,把它挪到床沿放下,再转过身子,左腿垂到床沿。他下了床,右脚轻触了下地面,疼得要命,他扶着墙蹦跳着到厨房喝了水,到洗手间用热水擦了把脸,上完厕所,他回到了床上。
还好老天爷没有对我赶尽杀绝,他想,至少它还没有让他像隔壁老张一样,一晚起来五六次,虽然它给了他一身的病痛,把它给他的大部分珍贵的东西都毁坏殆尽,但它还是留给了他最后一点尊严。他想起了一些好时光,想到它曾慷慨地给过他这整个世界,他那时还年轻,真以为自已是被老天爷垂青的那个人,它骗了他。他笑了笑。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
“以为我不会来了吧?”李姐拿着两个一次性塑料碗进来了,“一次性筷子没了。”
“我相信你就像相信它。”他指了指墙上的老式圆形挂钟。这是他刚当队长时买的,那时它锃光瓦亮,真是漂亮极了,不过现在也不差,它每次秒针的摆动,都发出清晰有力的滴嗒声,它仍然有一颗年轻强壮的心脏哩。
他当初把它挂在堂屋里,可孩子们觉得它太老啦,虽然他们整年都不回来,他还是把它移到了自己房间里。
“嗯,信佛之人不打诳语,既然说了,就一定要做,这也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吧?”她把碗放在桌上。
“只怕是你这最基本的原则大部分人都做不到,包括我,你比我们都要强,至少在这一点上。”
“众生平等,在我眼里,没有谁比谁強的说法。”她微笑着说。
可事实是有哇!她到厨房拿了筷子递给他,他坐在床沿上吃饭,饭菜的味道美味可口,他吃得津津有味,“为什么没人能把鸡蛋煎出你这样的味道?”他说。
“是什么味道?”
“我怎么说的上来呢?反正就是好吃!”
他想起一件事,笑了笑。
“你笑什么呢?”
“煎鸡蛋之后,你是不是把锅洗了十来遍?”
“谁说的?”她大笑着问。
“人们都这么说,所以是真的吗?”
“假的,心诚则灵,別太在意形式。电视遥控在哪?”她问。“我想看下新闻。”
他把遥控器从枕头下递给她,她打开电视。
他吃完饭,把两个碗叠在一起。她倒了杯水给他,把一次性碗丢进垃圾桶,把裹着桶的塑料袋拿出来,换了个新的上去,拎着塑料袋站起来。
“我要走了,有事打电话。”
“好,谢谢你,哎!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他叹口气说,笑着对她说。
“没有我你也会过下去的,这个世界没有谁离不开谁的。”她不以为然地说。
“我知道,但日子会更艰难。”
“如果你相信某样东西的话,日子可能会好过些。”
“不一定,我试过。”
“你可以试着像我一样信佛,你会吗?”
“你要我信我就信。”
“那怎么行呢?”她略带责备的目光看着他。“你得是发自内心。”
“那我现在还不想信,如果我在死的前一天信,可以吗?”他笑着问她。
“当然可以,佛随时接纳所有向善之人。”
“可我怎么感觉像在作弊。”
“你没有作弊,佛无处不在,佛知晓万物。”
“那我就放心了。”他说。
她离开了。他把电视换到动物世界频道,他看这节目已看了半辈子了,你知道有些鲨鱼可以不需要交配就可以繁殖后代吗?有种黄蜂会把自己的卵产在毛毛虫的肚子里,它们以毛毛虫的身体为食,直到把它吸干吃尽,哎!这些卑鄙的家伙。他为什么喜欢看这节目,刚开始也许是带着某种好玩的,猎奇的心理吧,后来的一些岁月,让他明白了很多事,其中之一就是:动物比人简单,也比人善良。它们服从于自己的本能,却不贪婪,他所看到的大多数动物,在填饱肚子后就不再杀戮,更不会变着法子折磨同类。有次他看到两只麋鹿被几只狼追赶,小麋鹿跑不快,母麋鹿转过头和狼群搏斗,被狼死死地咬住了脖子不松口,直到它眼中的光芒渐渐消失,它们啃食着它,而小麋鹿在母亲周围徘徊,不停用舌头舔舐母亲的头,直到母亲变成一堆骨头,它还在不停地嗅,大概是上面还残留着母亲的气味,狼群开始吃它,它们知道它不会跑,它们从后背吃起。它们本可以抛下对方独自逃命,最后却都死在在那儿,他经常想起那两只麋鹿。
他听到手机传来的振动声,便拿起来划开来看,闪动着的信息不是广告就是垃圾,微信上照例一片沉寂,就好像大家是在玩个谁先讲话谁输的游戏,既然人家都不说话,那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早前他还会随手拍几张乡村风景,想着展示一下平淡安逸的晚年生活,不过现在什么兴致都没了,人家过得好不好,他不在乎,他现在连自己都不在乎了。
是不是生命中的任何一件事,只要做得久了,到最后都会索然无味呢?就算是年轻时最喜欢做的那件事也不例外,因为当初驱使你像个动物一样,想着和你遇到的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上床的那种动力,现在已经没有啦!他想起那些和他睡过的女人,他一丁点都不爱她们,他只爱她们的肉体,而现在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它走了,这是他变老后唯一喜欢的事,他终于不用再和它争斗了,他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纯粹的人了。
他打开抖音看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被脚上的剧痛弄醒,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睁开眼晴,看到红色绿色还有蓝色的的光线不停变幻,眼睛有些酸涩,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电视上一群大象在草原上喝水。他想换个姿势,咬牙把右腿挪了下位置,他努力不发出声来。
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十分,还早着哩。他看着大象,想起最后和李姐说的话里其实有个漏洞,你怎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呢?你又不是大象。大象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它们死之前会长途跋涉地走到同一个地方,家族所有死去的象都葬在那里。而更神奇的地方却在于:他们出生于草原的任何地方,但是他们却知道通往最终归宿的路,即使他们一次都没走过。
你还会再相信某样东西吗?大概是不会了吧。他半躺卧着摇了摇头,信仰是要付出代价的,特别是要你押上灵魂的时候,不过我已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但我已经累了,很累很累了。他想。他又沉沉睡去了。
后来他又醒了一次,大约四点多钟了,他抬手按了下遥控,把电视关了,前面不远的公路上,传来摩托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飞快远去,消失在夜的尽头。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想,但那只是徒劳的,不知怎么的,他这会想到了那两只麋鹿,想到了它们的眼睛,那眼睛可真漂亮,又大又黑,温柔秀气。
它们胆小、害羞而又敏感,也从未曾招惹谁,可人家却毫不留情地猎杀它们,把它们的身体,连同所有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憧憬都撕成碎片……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时钟嘀嗒嘀嗒地走着,任泪水流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