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兄弟
写完孪生姐妹,我就想写那对孪生兄弟。
1.
那是前年九月初,我和妈到一个亲戚家,妈提前给他大儿子打了电话。许多年没去过他家,还是在二十多岁时去过。
那天上午,我们包了辆车,离亲戚家两里地远的大河边,我们下车了,准备从大桥上走到亲戚家,欣赏沿途的风景。
秋阳洒满四野,淡蓝 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极目远眺,天空,大地,连绵起伏的山峦,淙淙流淌的清清河水,河床里大大小小的银色、浅黑色圆石,还有那等待收割的金色稻田。整个大自然仿佛是一幅色泽明丽的风景画。
我站在那座大桥上,桥下是宽阔而清澈的河水。这时,正好有一个女子端着洗衣盆过来,我让她帮我和妈照了一张合影。可惜那个手机丢了,现在那珍贵的合影没有了。
秋风吹拂着我粉色的长丝巾,吹拂着母亲黑中带白的短发,吹拂着大路边山上的树叶哗哗作响,稻田掀起微微的金色波浪。
孪生兄弟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那对双胞胎,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样?我一路走着,一边想着。妈说那个弟弟的生活现在很凄凉,而哥哥的生活跟他真是天壤之别。
从新修的大桥过去,沿着一条宽敞的大路,经过两座村庄,终于看到亲戚家那熟悉的池塘。
石头和水泥砌的墙壁,旧时的门扉,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而入,二十多年未见,亲戚大爷已经八十多岁,但依然是自己照顾自己 。他有一群儿女,儿女时时会来看他老两口。
小院儿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在洒满阳光的小院儿里坐下,并要去厨房烧茶(老式礼节家里来客人煮糖水荷包蛋,叫烧茶)。我至今还喜欢吃红糖水煮荷包蛋。我和妈坚决制止了他,拉他老人家在院儿里聊天儿。
妈塞给他二百元钱,他像打仗一样地推辞着,最后妈硬是塞进他兜里 ,我塞给他五百元钱。
正在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性,扁圆脸,肤色白中带黄。从她现时的模样,依稀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一定也很端正。她手里端着一盆儿刚洗过的衣服,一件旧的土色上衣下摆已湿透了。
她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她,她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她。
“哦,这家里哪儿来的客呀!我不认得。”她看着亲戚大爷。
“这是你表姑,这是你表姑的大妞儿,叫表姐。”亲戚大爷站了起来,指了指我和母亲。
“表侄媳妇儿,你洗衣裳啊!”我妈站起来看着她跟她打招呼,“这个你叫表姐。”妈指着我说。
“好,你们坐,我到廊檐上晾衣裳。”她没有陪我们坐一会儿,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踏上石台街,走进南屋。
那是三间石头加水泥垒起来的老式瓦房。高高的廊沿茬用石头砌边,没有铺水泥,地面儿坑洼不平。
那廊檐东头垒着一个鸡笼,鸡笼顶上有一个草窝,一只浅黄色的母鸡一动不动安静地卧在窝里,准备下蛋。
西头铺着稻草,上面躺着一条白色和浅棕色夹杂的小花狗,看见来人了,小花狗儿从廊檐上走下来。那小花狗儿在大爷的吆喝声中没有咬我们,而是哼唧着,嗅了嗅我们的裤子,蹭了蹭我们的腿,摇了几下尾巴,叫了两声,跨上廊沿半臥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我们。我妈说家狗不咬娘家姑娘,真是奇怪呀!我最怕狗了。
那表弟媳到屋里拿衣架,怎么半天没出来呢?我很纳闷。
亲戚大爷把我们让进他北边儿屋里,屋里坐着失明的大娘,多年前她的眼睛总爱流泪。
“表妹来看你啦,她大妞儿也来啦。”亲戚大爷拉着大娘的手,我把手递给她。
“呦嘞妞儿嘞,你咋舍得来舍~~~”大娘干硬硌人布满老年斑的双手摸索着拉住我的手不放,拖着长音儿激动地叫我的小名“春儿~”。她使劲儿往上翻着灰白浑浊的眼珠,但那都是徒劳的,她的视线往上飘着,她再也看不见我的脸了,只是凭着记忆和我的声音回想我的模样。她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脏手绢,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滴。
“那表侄媳现在怎么样?好点儿不?我看好像好了一点儿。”妈几乎是趴在大爷耳边问道,大爷的耳朵已经有点儿背了,妈担心表弟媳听见会不高兴。
我又朝对面看了一眼,表弟媳终于出来了,她认真地抖着衣服,晾得很慢。
“她不还是老样子,能好得了哇!你一会儿进去瞧瞧她那屋里,哎,没办法。这咱(现在)老四哪儿也去不了,还得在屋里招抚(照顾)她。”大爷叹了口气 ,头轻微地晃动着,呆呆地望着墙角出神。
表弟媳终于晾完衣服,端着盆走进去。
我和妈走进表弟媳的堂屋。那条狗站起身抖抖身上的稻草屑和跳蚤,跟了进来,鸡窝里的鸡下完蛋“咯哒~咯哒~”地叫着。
我跨过门槛儿站在堂屋门口,抬头往里扫视着,这简陋的旧瓦房是狭窄的,三间房有两面墙隔开,堂屋里还是多年前陈旧的供柜,颜色发黑发暗,供柜上方挂着一张毛主席画像的年画。几张木椅子缺胳膊少腿,配着一张低矮的小木桌。
“你们坐,你们瞧我这屋里,走不进来,我这屋里搞滴像么斯(意思就是我这屋里很寒伧,搞得像什么?)。”表弟媳手足无措,嘴唇有点儿哆嗦地招呼着我们,她的嘴角说话时起了白沫。
她客气的话,让人听着感觉再正常不过了。然而,这只是暂时的表像,难以想象,在这个家,曾经弥漫着多少年痛苦和悲哀的阴影。
“不客气,表侄媳。”妈谦让着。
已是中午时分,我走进她的厨房。
她厨房里还是旧时泥土垒的锅台,冷锅冷灶。
我又转身走进她那卧室。
卧室里靠北墙放着一张不到一米五的旧木床,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旧花被;靠南的窗户下放着一张更窄的床。一个破旧小衣柜杂乱地堆满四季的旧衣服。在这阳光明媚的大白天,屋里却一片黑暗。
这世上总有些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不是亲眼所见,不是切身体会,你永远无法真实地感知它的凄楚和悲凉。
表弟这些年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个表弟媳神智有些不正常,表弟为什么要跟她结婚呢?二十年的时光过去,如今人到中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从他家走出来,正好那个表弟回来了。
多年不见,我几乎认不出他了,只是他那一边脸颊上,那个酒窝儿一样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
我们紧紧地握手。记得小时候他比双胞胎哥哥长得好看,性格安静。四十几岁的他容颜稍显苍老,头上已生白发,他穿着一件过时的旧西装,一条裤腿放下,一条裤腿挽着,细细的小腿上汗毛密布,脚上穿着一双旧球鞋。
“我在给人家帮忙盖房子,不远。”他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还像小时候一样有些害羞,“这都中午啦,你们就在我这儿吃饭。”他热情地邀请我们。
“没得么好吃滴,就是园子里滴菜~~真是滴~~你们要不嫌弃就在我家吃。”那表弟媳断断续续地说着。
妈拿出一百块钱塞给表弟,表弟坚辞不要。
“瞧到表姑(看这表姑啊),你这是么样搞的噻?(你这是干什么?)”表弟媳拉着扯着,“你们再么这样搞(不要这样弄),我心脏不好,马哈搞得我心方(马上搞得我心慌)。”表弟媳快把我母亲的兜扯烂了。
“我们到你大哥家吃饭,今天来时我已经给他打电话了。”妈一边说着我们一边往门外走着,“走吧,跟你爸妈一块儿,去你大哥家吃饭。”妈伸手扶着大爷。
“我不去了表姑,我在屋里给她焐(做)饭,我不给她焐(做),她吃不到嘴里饿兜(肚)子,她不费焐饭(她不会做饭)。”表弟的语气里满含着无奈。
也许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奈的日子,谁让他选择了一个这样的女性做媳妇呢?
我们走出很远,无意中我一扭头,看见表弟还站在他家的大门口,有点落寞惆怅,远远地看着我们。
2.
去年春节,我开车带着妈又一次来到那亲戚家。
我们给表弟家买了东西。表弟媳把东西又送回大爷家,她说我们没吃她的饭,她不能要我们的东西,送完她扭脸回到自己家。
表弟的家还是那样没变,表弟媳头发有点儿蓬乱,模样显得憔悴,神志不清的样子比前两年更严重了。她依然没有认出我妈和我。
大爷的旧房,已被表弟的双胞胎哥哥换成了崭新的平房。
朱漆大门朝南开,白墙新屋落起来。门对青山抬白玉,户朝绿水柳成荫。
双胞胎哥哥从北京开着车回来,他贤惠的妻子给公公婆婆的床上买了厚厚的被褥,一切焕然一新,还给老人买了新羽绒棉袄。我看见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知足和快乐,他们坐在暖和的火炉边打盹。
双胞胎兄弟俩坐在火塘边。这多年哥哥在北京做小吃生意,夫妻俩起早贪黑也很辛苦。哥哥也瘦了,也老了许多,只是他的脸上始终带着发自内心的知足的笑容。
而弟弟坐在一边,他的话还是那样少,神情里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中午,我们一行开车去双胞胎哥哥家吃饭。大爷因为要给大妈做饭,他没去。
双胞胎哥哥在他们当地的街上,买了一套崭新的三层小楼。
几辆车停在他家宽敞的门前,我走下车。
虽然是正月初几,但那天,却有初春的感情,阳光明媚而温暖。
我站在那装修一新,别墅一样的三层小楼跟前,看着院墙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棕红色琉璃瓦,不由得脱口而出:“哇!好漂亮的小洋楼啊!”
我转过身,看他家门前不远处,是一条宽敞的河流,西面有一座大桥。(简书作者薰衣草的清香原创首发)东西走向朝南方是绵延起伏的远山。我深深地嗅一嗅,闻到一股清透的大自然的味道。
好一座好风水的好房子。
我们走进屋里,一楼宽敞的大厅里已经做了满满两大桌菜,一桌至少有20道菜,还有两三个炖锅。大厅里坐满了他们家兄弟姊妹和他们的孩子,甚至还有孙子辈儿。
我看见了他们兄弟俩的儿子,大概都有十六七岁。
哥哥的儿子戴着眼镜,穿着很时尚的一套休闲棉衣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 ,像个小姑娘一样,皮肤白净细腻,性格文静,他礼貌地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他说他在北京上高中。
弟弟的儿子,很像他的爸爸,高高帅帅,但奇怪的是,他的一边儿脸上也有一个跟爸爸一样受伤后留下的酒窝。他已经不上学了,在外面打工。他跟我说话时也有点腼腆。
我很心疼地问他脸上是怎么回事儿?
他说有一次上山砍柴,一根树枝戳到脸上,快戳穿了 ,流了很多血,最后留下了疤痕。可怜的孩子。
我走进厨房,好宽敞的厨房啊。
双胞胎哥哥的妻子个子娇巧玲珑。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长圆脸,脸颊下的腮帮肉嘟嘟的。她满口带着贵州味儿的家乡话,声音悦耳,笑声爽朗。
她在厨房里忙碌着,所有的菜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我不禁深深地钦佩她的能干。那时这对双胞胎兄弟因为家里穷,经人介绍哥哥找了这个贵州媳妇。
家有贤妻,夫复何求?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安。一个好女人,听说可以旺三代;而一个坏女人,听说可以败三代。
大家在客厅里嗑着瓜子,看着手机,电视,聊着天 ,欢声笑语,不亦乐乎。而这个贵州表弟媳,她那朗朗的笑声,传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趁着吃饭前,和妈来到二楼三楼顶楼参观,我由衷地感叹这对夫妻的能干,他们把家打理得如此风光。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一份耕耘,一份收获。上天不负勤劳人。
妈跟我说,这个表弟媳每次回家都给老人买东西给老人钱,对老人比老人的儿子还孝顺。她还常常给我妈钱。她在北京做小吃,所有的顾客都喜欢她的热情大方。
那天在她家吃饭的情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
3.
那年过完春节不久,双胞胎哥哥夫妻俩又回北京,开始了他们的小生意。他们还在几年前,在北京三环以外买了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
弟弟依然待在老家,日复一日重复着他不变的生活。
他脸上那个酒窝儿似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儿呢?
那是在他只有几岁的时候,家里喂养的牛角抵穿他的脸颊,最后留下了终身的疤痕。这件事我小时候就知道。
他为什么选择那样的一个女人结婚呢?
他年轻时,家里条件很不好。
听说,有一次他在外面干活,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给别人打了一个赌,说神经病他也要。结果他真跟那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结婚了。
为什么还有那么傻的人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家乡充满希望的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