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岁,他四十七岁
一。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小城镇的卫生院。
而在中国,最不罕见的就是这样的小镇了,一个镇连着一个镇,村靠着村,队衔着队。最后变成宏大冰冷的数据背后的,就是这群隐藏在小家庭背后没有特色的人。
无数个新生儿哇哇痛哭,无数个新任父亲的百感交集。
那是我们第一次会面,确实是在一个没有医院只有卫生院的小镇。
- “那你什么感觉?”
-“你又小又瘦的,就像这样。”他若无其事地比出八的手势,就像二十年前我确实只有他伸开的拇指到食指间的距离一样。“本来准备把你丢了,你妈说先留着吧,这才没丢。”
-“哦?又不是超市门口从左数第二个垃圾桶里面捡的了?”
二。
初见时,他已27岁。正好是他出生时,他爹的岁数,只是他那时已有三个哥哥。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晚婚晚育,算是特例。究其原因,只怪他情路坎坷。
大概是情路太过于坎坷,至今也还没遗传到我一分。
我听过挺多人的爱情故事,他的,总是带着一种时代的喜感和悲剧性,之后写家族史的时候再说,在此就不重述了。也还好他一路不顺,要不然哪来我的出生。
三。
我没见过很多父亲的样子,除了朱自清《背影》里翻过月台为他买橘子的父亲背影,其他的父亲摸样似乎都大同小异,以至于使父亲的形象大都毫无特点。
我从小就会在作文里写“我最崇拜的人是雷锋叔叔”,却羞于予父亲以正名与掌声。
在他和我相处的这二十年间,我们确实曾短暂分开,待他发觉我可能要重演他的人生悲剧时,不顾当时艰难险阻,将我接到了他的身边。后来,历史证明他是对的,那群未曾被发掘的孩子被时代赋予了具有同情色彩的名字“留守儿童”。
2001年,我不再只是寒暑假探望父母,而是与他们,与武汉朝夕相处了剩下所有的时光。
爬竹梯摔破脑袋的那一年,我五岁,他三十二岁。那是个极为平常的夏夜,我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抬头看见他一片雾霭的眼,五岁所有的风全被他的外套挡走。我拼命哭,他拼命踩。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手术时缝针时清晰的疼痛感,以及他低声地恳请医生尽量轻点。
在我们相逢的这二十年里,他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如此?一手护,一手挡?
他从未接受过好的教育,就尽其所能给我最好的教育资源。
他说他小时候跟小伙伴比赛憋气,差点闷死在深潭里,就狠狠吓哭每天欺负我的熊孩子。
他有四个兄弟姐妹,所有亲人都有两个孩子,他却坚持只要我一个。
他年幼时只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西游记》,却带着我跑遍了武汉大大小小的图书馆。
他从未从他爹那里接受过一丝建议与恩惠,却将他毕生所有人生感悟毫无保留地传输给我。
他四十多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东北,却把我养成“妄想满世界荡悠的浪子”。
他说他上学就是跟着老师满村里念毛泽东语录,就放任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电视玩电脑。
他曾经发烧到昏迷,他妈尝试用迷信救他,最后福大命大挺了过来,就破除封建迷信,思想里竟都是进步。
四。
这些年,他对我做过的最有帮助的一件事情是:
他向来是以生命对等的角度和我对话,无论我处在什么年龄。
二十七岁的代沟,有时真枪实弹,有时也仅是虚晃一枪。
他跟我一起玩最新的“小霸王游戏机”,一起冲关升级。
他带我去网吧,去完成所谓的“找资料”的作业。
他不介意我在所有人面前直呼他的大名,包括小名和外号。
他愿意帮我完成所有无意义的罚抄任务。
他帮我找各种理由,配合我表演,逃掉上课、作业和考试。
高考前的五个月,他爹去世,埋在村后的一座叫“寨子山”的山头。那天,风云皆是常色,按照风俗习惯,我们排成队用自己的衣服装一捧黄土,再撒在棺上。隔着辈分,我站在老后面,小心翼翼地看护着着那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土,抬头看不清他的脸。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偷偷问他:“你的爹葬在这里,那我的爹呢?”
“撒进长江就行了。”
他生活在迷信成风的年代,却一直教育我相信科学,我们不是第一次谈及生死,只是从未如此之近。
他从不会觉得我在此时此刻问他这样的问题有多不合时宜,只是给出他的回答。“撒进长江就行了。”
那天我们在那座低矮满是坟墓的山头停留了很久,如今回望,哪是山啊,分明是一代代人妄图改变但从未走出这座寨子山的平凡故事。
五。
我们初次见面时,我零岁,他二十七岁。
如今,我二十岁,他四十七岁。
他说他的童年是放牛,少年是闲逛,青年是搬砖,中年是谋生,壮年是准备离别。
过去我常爱用筷子去接他溢出杯的啤酒沫,再一口吞掉泡沫。这过去的二十年,于他于我难道不正如这口泡沫?这二十年,是你逝去的青年,中年与壮年。
谢谢你,从不吝于将你生命的酒全倾于我的杯中。
这二十年的泡沫,我先干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