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煎饼的田婶
周六晚上,女儿从学校回来,给我带回一张老式煎饼,玉米面的,叠成一个长方形,打开,发现被折起来的一面很粗糙,有木铲刮划的痕迹,而且整张煎饼薄厚不均,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张手工煎饼,用那种老式的大煎饼鏊子烙出来的,而且手艺不怎么好。扯下一片放嘴里,干硬不酥脆,筋韧咬不断。
我问女儿这一张煎饼多少钱,她说十块钱。我下意识地喊起来:这么贵,咱家这六块八一斤。女儿说这还排了半天队呢,烙煎饼的是一个老太太,人家是山东来的,祖传秘方祖传手艺,纯手工煎饼,买的人非常多。
翻弄着手里粗硬的煎饼,我不禁唏嘘。 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疑问,这样的煎饼只因为手工两个字,就引来那么多人排队,可这煎饼和田婶的田氏大煎饼相比,手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啊,如果田婶开店,凭她的手艺会不会轰动沈城呢?
田婶是我小时候的邻居,矮矮胖胖的,皮肤黝黑。她们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仨女儿一儿子,为了生这个儿子,她们一家被罚光了所有家产,猪、牛、房子、地,都被当地公社罚没了。
为了保住儿子,她们两口子成了小品里的盲流,一家人从山东逃到了我们东北找亲戚。结果到了地方,亲戚的村里一看还挺着大肚子呢,给出一句“不把孩子做了,不能再村里居住”。亲戚要带田婶去打胎,他们一家连夜逃跑了。
我们村的老村长去镇上拉化肥,发现他们一家挤在一棵大树下躲雨,问明了情况,老村长就说在我们村呆着吧,反正我们一直都是计划生育后进村,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他们一家被带回村里,村里把供销社后院的一间空房子借给他们住,就这样田婶成了我家的邻居,和我家隔着一堵供销社的墙。一个月以后,田婶生了他们家的小四。
田婶家的老大跟我同龄,去我们班做了插班生,有一次我去他们家玩,正好看到田婶在烙煎饼。一开始我被她们家的煎饼鏊子惊呆了,那时候我们东北农村一到冬天家家都要烙些煎饼吃,所以几乎家家都有煎饼鏊子,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煎饼鏊子。
田婶家的煎饼鏊子足有12印(大约直径80厘米)大锅那么大,这么大的锅,在我们这只有豆腐坊里有,个人居家过日子,六到八印足够了。
随着田婶把面糊倒在鏊子上开始工作,我再次被她的动作惊呆了。只见田婶把一大勺面糊哗一下倒在鏊子中间,然后迅速用一把带柄的木铲把面糊从里到外画圈刮满整个鏊子,然后再麻利的从外到里把圈与圈之间形成的小凸起刮平,从里到外再从外到里,一共六圈,然后用一把亮晶晶的铁片刀顺着鏊子的边缘流畅的一划,煎饼边缘便微微翘起,田婶一手捏住一边,一提一扯一张大煎饼出锅了。整个过程也就十几秒钟,动作快而连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烙煎饼,烧火是个技术活。因为锅不能烧的太热,那样面糊倒上去还没等摊平就熟了,也不能太凉,太凉煎饼就会黏在锅上扯不下来,只能用铲子铲碎。所以我妈她们烙煎饼都是烧软草,草不禁烧,一会儿就没,所以我们这烙煎饼需要两个人配合,一个烧火一个烙。
而田婶烙煎饼,灶坑里烧的竟然是小孩胳膊粗的树枝,填满了一灶坑,也不用别人看着火,这是因为田婶动作奇快,锅在一勺接一勺冷面糊的刺激下,保持了相对的恒温。
看着田婶如机器般一勺面六抹圈加一划的烙着煎饼,我反应过来,赶紧隔着墙头喊“妈,快来看田婶烙煎饼,烙的太快了,”不一会儿,我妈就和我的七大姑八大姨们跑来了。
其实她们早就知道山东煎饼出名,也一直想跟田婶学学手艺,只是大家都不熟悉,田婶他们又说不好普通话,平时也没有什么沟通互动,今天我这么一喊,她们就都迫不及待的赶来了。
我妈她们也同我一样吃惊于田婶的技术,呼啦啦的围上去问长问短。田婶很高兴,耐心的教她们烙煎饼的诀窍。
田婶说做面糊不要用干玉米磨的面子,要先把玉米用水泡软,再用磨磨浆,这样烙出来的煎饼才会热食酥,凉食脆,煎饼也能摊的薄而不散,还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我年龄小记不住了。
那段日子,田婶非常开心,经常有一群一群的本村甚至外村的妇女们,端着一盆一盆的面糊去找她帮忙烙煎饼。田婶成了她们口中的老田婆子,这是我们本地人之间的一种亲切的称呼。村里几乎家家都吃过田婶烙的煎饼,田氏大煎饼更是成了我们村一些人家的家常便饭。他家田叔曾靠在自家房门上,骄傲的说田婶烙的煎饼,就是在他们煎饼之乡的老家,也是数一数二的。
这段红火闹腾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在田婶的一次大发雷霆之后结束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田婶的煎饼。村里人除了老村长一家,也没有别的人吃过了。
那天放学,我刚走进院子,就听到隔壁田婶家噼里啪啦一阵响,然后听到田婶一声怒不可遏的叫喊: “你们油也不拿,柴也不拿,就一盆面子来烙,我家油白来的吗?”“他爹起早贪黑捡柴,都给你们烧了” “欺负外地人是不是?滚,都给我滚!”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田叔打完了生产队的零工就去山上拾柴火,几个妇女来烙煎饼,田婶在灶台忙,她们在院子里边打扑克边等,田婶的儿子,三岁的小家伙被门口的一只大公鸡叨的头破血流,田婶发怒了,把几大盆面糊全掀翻在地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田婶烙了厚厚一大摞煎饼,给老村长送去,然后没有跟村里任何人打招呼,一家人不声不响的走了。老村长说那煎饼足够他们家吃一冬天的。
现在三十年过去了,因为女儿买的一张煎饼,我突然想起了他们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