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归乡

2020-03-13  本文已影响0人  顺兴号

                               

        王朗坐在方平一家子中间有点无所适从,他想过方平会热情的接待他,但没想到为了他,方平将全家人都叫了回来。方平一家已经有十二口人了,四个子女、一个孙女、两个外孙、两个外孙女,孙女是老三的,外孙是老大的,外孙女是老二的,老四还没有结婚,这么一大家子人除了方平是哑巴其他的都口齿清晰四肢健全,这么多人围坐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三十年前王朗在毕曹街住过二十年,对于他来讲时间是神圣的指令,从出生到现在他没见过一丝光明,面对无尽的黑暗,每过一个小时腕表发出的报时声就像鞭子抽在身上,会让他让人毫无察觉的微微一激灵,然后将一根摸得发亮的手杖立在两腿之间,朗声说道,“看看,不早了,又过了一个小时。”

        二十年前,王朗还是个腰板挺直的小伙,除了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无可挑剔。那会市场经济正活络,他和方平两个人一个瞎子一个哑巴一把二胡走村串巷给人算命去过很多地方,去的地方多了,慢慢的也有了很多想法。

        王朗常常感慨,“方平,这辈子我们不能这么过了,这行当总归不是个事。”

        方平笑笑,仿佛听得懂似的点点头。

        “以后我要是有钱了,我不会忘记你。”

        方平笑笑,转过身拉起王朗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慢慢走过嘈杂的巷道。

        在那年冬日初雪的早上,王朗一个人敲着竹棍离开了毕曹街,三十年不曾回来过。三十年来没有人知道王朗干什么去了,偶尔被街坊邻居提起,大家都一致认为应该是早死在哪个角落了。没想到今天王朗回来了,看上去虽不像是荣华富贵但也应该是衣食无忧。

        “这么多年你怎么过的?”方家老三拍拍王朗的腿,“我爸让我问你,王伯伯。”

        “一两句话说不清,你是老三是吧,你爸会不会玩智能手机?”

        “会的,平时我们和爸爸都是用智能手机。”

        “我知道了,”王朗从胸前口袋摸出手机,“方平,我这老瞎子也会用。”

        方平会意的笑笑,俯身拍拍王朗的腿。

        没过多久一大家子开始吃饭了,饭菜很丰盛,用方家老三的话说,几十年了这是方家的头一回,王朗和方平破例喝了点酒,喝着喝着话匣子打开了,王朗席间告诉方平他体会过北方冷冽如刀的寒风,感受过南边酷热似火的骄阳,他几乎是以淡漠的口吻说出他是如何一步步在外地生存下来。有些话有些事他不好对别人讲,或者说讲了也无甚益处,虽说他只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但是他一直拼命在寻找那一星半点或许会成功的希望。

        “真的,方平,看到你一大家子我很替你开心。”王朗动情的讲。

        方平听了似乎是喝多了猛的抱住王朗,方平在手机上迅速按下,“我没你勇敢,我一直都没你勇敢。三十年了,你干什么去了,以后就在家里住下,哪也别去了。老三,念给你王伯伯听。”

        老三接过手机逐字念着。

        “不走了,走不动了,回来看看还能做点什么事。”王朗呵呵的笑着说道,“回来了,应该回来了。”

        三十年了,回家的路并非遥远却总是阴差阳错,从青丝到白发堆满的是无尽的欢笑与烦恼,哪有力气再披荆斩棘闯出一条无悔的归途。曾几何时他也有过风花雪月的幻想,幻想能有一个家,但是这一生已经错过了,看着方平一家人的音容笑貌他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一切都过去了,过去的生与死,荣与辱,得与失都过去了,人生能有如此的温暖与平凡又何尝不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想到这里王朗站起来,举起酒杯,“干了,方平,干了孩子们。”

        方平一家应声站起,几个调皮的孩子调皮的站在椅子上,逗笑着将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

                           

        岁月似屠夫手中的尖刀,将血肉一片片剃掉留下累累白骨。王朗老了,他不得不佝偻身躯才能让自己舒服点,那一匹灰马早在翘首企盼,或许在某一个清晨他会骑上它绝尘而去。窗外传来烟花爆炸的声音,王朗循声走到窗前噤声聆听,他喜欢听这种一声接一声的脆响,他知道烟花很美,可是谁又愿意将一生化作烟花,在一瞬间燃尽繁华?

        方平缓步走到王朗身旁,轻轻的拉起王朗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三十年前他经常这么做,三十年后他还是这么自然,三十年前王朗留下所有钱财他才有今天这么一大家子人,他想知道王朗至今为什么还是孑然一身。

        “你去睡吧,明天陪我出去一下,我的收音机摔坏了,听说最近有不明原因肺炎,没有收音机不知道什么情况,但愿没什么事!”王朗推了推方平,“你回去睡,不用管我。”

        方平笑了笑转身走了。烟花爆炸的声音更加频繁了,这是临近结束的前奏,没有哪一场喧嚣会永不停歇,没有。王朗默默叹了口气,摸索着走进房间沉沉睡去。

        这一晚王朗睡得很舒服,三十年来这种感受从不曾走过,这一觉整整睡了十个多小时,这一晚他连梦都没有做,只是在梦乡深深的感受着万籁俱寂。

        “今天天气怎么样,这一晚睡得真舒服,方平,你家床用什么做的?还是你个老哑巴会享受。”王朗朗声笑道。

        方平笑笑,打开桌上装满吃食的塑料袋。

王朗几乎是兴奋的扑过去 “嗯,热干面,还有油条,”他忙不迭的抓起油条大吃一口,“这么多年想死这一口了,还有蛋酒……你们都吃了没?”

        “都吃了,我爸和我们吃的粉,知道你喜欢吃这个,特意给你买的”方家老三说道。

        “对,对,对,从小我吃最多的就是这个,曾经有两年每天早上过早都吃这个。”王朗乐呵呵的,“千真万确,真的,可能还不止两年,你爸知道的,只要出去过早我天天就是热干面加蛋酒,吃不腻!”

        “都知道您老喜欢吃这个啦,我爸告诉过我们您的这些事。”

        王朗笑笑不再说话,食指大动,几乎是风卷残云一会桌上的吃食就被他一扫而空。

        “老三,一会是你陪我去,还是你爸爸陪我去,我需要一台收音机。”

      老三笑道,“当然是我陪您去了,在发家致富这条路上我还想多听听您的宝贵经验。”

        “哪有什么经验,坚持做好每一件事。我们什么时候去,现在?”

        “嗯,要早点去,听说武汉今早十点封城,我们这边不知道怎么样,毕竟离这么近。”

        “武汉封城,为什么封城?出什么事了?”

        “新冠肺炎,估计蛮严重,这个病可以人传人,目前没有特效药,还不知道我们咸宁有没有,恐怕是有的,武汉每年来我们这泡温泉的有上百万人。”老三一下子情绪低落下来,哀伤的说,“我想应该没事,或许也没那么严重,说不定很快就会控制下来。”

        “不对啊,方平,不对啊,老三,新中国成立以来没有过封城的事,事情严重了,老三,快看看有没有病亡的,”王朗的脸阴沉下来大声说道。

        方平见一向沉稳的王朗情绪激动还以为是老三说什么气着王朗了,不由分说狠狠的揍了老三一拳。

        “爸,你干嘛呀?”老三气急,“我都这么大人了,别动不动就打人好不好!”

        “方平,不关孩子事,别管了,疫情,查疫情,看看我们能做点什么,老百姓还需要什么?”

        老三笑道,“我们能做什么啊,我就一老百姓,什么都做不了。好,查疫情,”老三拿出手机,“我看看啊,死亡二十多了,确诊三百多,疑似两千多。”

      “这么多,我必须要做点什么,必须要做点什么,”王朗说道,“老三,还是你爸陪我去,你照顾好家。”

        “行吧,我爸和您几十年不见,一起走走也好,你们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好,那我和你爸出去了。”

          “好!”

       

                           

        走在街上,王朗依稀还能感受到冬日的气息,清晨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晒向这座城市,啁啾的鸟鸣在道路两旁的桂花树上跳跃,街上鲜有行人车辆却是很多,一只米黄色的猫匆忙跑过差点被汽车撞上,司机按下车窗骂骂咧咧的走了。王朗被这突如其来的咒骂弄得有些心烦,很多时候他不知道如何理解这座城市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莫名其妙却又好像是理所应当的咒骂,在这座城市里绝大多数的人把做生意当成最好的行当,一生的追求也是发财致富,他们的恋爱、结婚、生儿育女、甚至是死去都在算一本经济账。他们好像最在乎的是时间,在拥挤的马路上你挣我抢,为了绿豆芝麻大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他们好像最不在乎的也是时间,在麻将馆,在网吧,或者捧着手机浪费大把大把的光阴。当然了,他们绝大多数也是勤劳的,上班的时候努力工作,下班了、放假了也会理性的放松自己,和三两朋友喝酒聚会,和三五朋友打游戏聊天,和自己或者是别人的老婆来一次短促激烈的性爱。

        王朗和方平在路上缓慢的走着,阔别三十年他无法再独自一人找到他想去的电器市场,以前电器市场在鱼水路的西边很好找,那时买电器的少,整条街就一家可以买到收音机,如今因为城市规划鱼水路已经改成菜市场,卖电器的都搬迁到文笔路。他们从十字路口右拐经过花鸟市场就到卖收音机的“老翁电器”,以前卖电器的老翁和王朗相熟,他儿子小翁做周岁他还随了礼,前两年老翁中风过世,现在是小翁接班,但是店名还是“老翁电器。”

        “老翁,给我一台收音机。”王朗开口说道。

        “哦,我爸前年中风脑溢血走了,我是小翁,您要什么牌子的?咳…咳…”小翁猛的咳了起来。

        “一般的就行。”

        “一般的两百二。”小翁左手抚着额头右手撑着桌子很吃力的站了起来,“实在对不起我在发烧,你们能不能自己过去拿一下,就在你们右手边第三排的第一个阁子上。”说完他又坐了下去。

        “方平,麻烦你了。”

        方平并没有急着过去,他对小翁比划着让他去医院,小翁摇头,摆着手,“没事,感冒了。”

        方平笑笑付完钱,过去拿了收音机。

      他沿街走来一群穿制服的特警。

      “您好,请问谁是店老板?”其中一个面目俊朗的特警问道。

      “是我。”小翁答道。

        “有人举报,你家有武汉过来的亲戚,有这样的事吗?”

      “是有这么回事。”

        “你知道武汉爆发的新型冠状病毒可以人传人吧?”

      “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会过去的,那些新闻记者抓住机会就夸夸其词,不会有事的,再说了,我家亲戚没事。”

        带队特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把你家的亲戚叫出来,我们要带他去做检测。”

        小翁强忍身体不适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你们什么道理,凭什么要把人带走,还讲不讲理,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他们范什么法了?不行,你们今天谁也别想把人带走。”

      在场的人都没有料到小翁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而且,无论什么事只要和道德、天理挂上钩就不好处理。

      王朗也有些不愤,毕竟和小翁家也算是故交,“警察同志,要抓人也要说个理由吧,现在是法治社会”

        “武汉是疫情重灾区,我们并不是要抓人,我们是要给他家亲戚做一个检测,请配合我们,我们也是为了大家好。”带队警官说道,“而且,你们也算是密切接触者也要接受医学观察,请你们回家自行隔离十四天,如果出现发烧咳嗽请立即到人民医院救治。”

        王朗突然意识到小翁在撒谎,这时小翁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如果他的亲戚得了病传染给小翁,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人的一生最不应该的就是演戏作假。

                             

        当天上午,百度等多数浏览器开通了抗击肺炎专栏,仅在头一天被传染的人数已超过五百人,死亡人数也增加到五十多,这些数字使人们对当下的疫情有了一个清晰的概念,同时大家也开始感受到生命在受到威胁,大部分市民惊慌失措,各大药店、各大超市的口罩、消毒水被抢购一空,警惕的人预测春节后疫情将大爆发,少数人口罩也不带在人群中戳着手,笑着说,“慌么事慌,该死的总是要死,怕鬼哦!”言语间流露出轻蔑和自豪,这是他们这类人特有的快乐,他们甚至期望除了自己以外被感染的人数越多越好。

        整座城市的气氛突然间改变了,确诊人数和致死人数每分每秒都在增加。王朗和方平本想再四处看看,但是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恐惧感已经在一点点攫取他们的勇气,一路上走过来大家都在议论,大部分人坚信疫情不可能长久,或许开春之后细菌自然会死掉,可是疫情真的会很快过去吗?人类面对瘟疫和战争都是一样,战争伊始所有人都会说,“这场战争是极端愚蠢的,很快就会过去。”他们好像深谙战争之道,对战争有可能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可是没想到的是近来的越南战争,伊拉克战争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都打了十几年。人类几千年来经历过无数次的战争,同样也经历过无数的疫情,人们对战争津津乐道写成史书拍成电影,但对死于瘟疫的数亿亡魂却视而不见避而不谈,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可是有一点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对于我们而言同样都是一串数字一缕青烟的他们,战死的对我就有利病死的就有害?

        每当在人民有难国家有难的时候都会有一大批舍生忘死的人站出来力挽狂澜,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大幸,有了他们国家不会亡,民族不会倒,这些人才是一个民族真正的脊梁,然而,这不是大豪情,乃是天地间真正的大悲情,没有哪一种悲伤比英雄赴死更令人心碎。

        时间一点点流逝,蔚蓝的天空下一阵阵暖风穿梭而过,王朗停下脚步张开双臂拥抱着冬日里温暖。“明天就是春节了,”他想象着春意盎然,繁花似锦的描述该是怎样一个场景,他想象不出来“应该都如这暖风一般每一个画面都让人陶醉!”此时此刻他想奔跑,他想给每一个人一句问候,一个拥抱!天道不仁慈,可是有比天道更为可贵的东西。

        大约下午三点钟市区才逐渐冷清下来,人们不再扎堆各自回家,这是无数的人经过无数次自发而又不约而同的讨论、争辩、求证最终得出的结果,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病毒感染的几率,当然了,他们争辩之前已忽略政府的劝告,他们希望抱团取暖却又不得不妥协实际情况,他们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振振有词的排遣突然的恐惧,经过一次次的交谈和探讨有的人看到了希望,有的人已在心里盘算去省外躲避。

        王朗亦和方平回到毕曹街,这条街蔓延着一股动植物腐蚀的气味,这种气味在平时热闹的时候就有,只是一直被人们忽视,在这个疫情爆发的时刻人们再也无法容忍,他们将平时积攒的怨气随着对疫情的恐怖一起发泄出来,物业突然的成为了众矢之的,整栋楼二十三层的人都在谴责物业负责人余义,余义在大门前大声叫屈,“真是冤枉,平时该我做不该我做的都做了,这个气味是大家一起造成的,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没过多久业主又对小区的灭火器开始了口诛笔伐,余义无可奈何,痛心疾首,“都是该死的疫情惹的祸,狗娘养的新冠肺炎,狗娘养的。”

        人们在喧闹和忧虑中迎来了武汉封城后的第一个夜晚也迎来了除夕,晚上六点街灯一齐将整座城市点亮,夜空中的漫天繁星失去了光彩,寂静的街道偶尔走过几个行人,成群结队的乌鸦似一团黑云围围绕着这座城市的边缘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回家吃过晚饭方平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早早去睡了,另外的一大家子人坐在沙发上看春晚,在忧虑与欢笑声中他们享受着难得的团聚时刻。

        因为方平有些不舒服王朗有些伤感,方平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朋友,回首五十年走过的路,王朗有一种硬生生的感觉,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一个人在硬撞,很多次头破血流他都凭着内心那一股不屈闯了过来,这一次他回到咸宁本想寻找那一份觅而不得的心灵归属感,可是彷徨之中却又平添诸多迷惘。新年的钟声按时敲响,人们欢腾着高喊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春来了,在万象更新、新年伊始的时刻人们真诚的许下一年的期许,许许多多的许下愿望,希望二零一九年重新来过,在新的一年里不要有灾害,不要有瘟疫,不要有生离,不要有死别,不要有悲壮。

        王朗的内心充满着温暖与感动,一种从灵魂深处迸发的幸福感几乎使他热泪盈眶。他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是的,太爱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如此团结,疫情算得了什么?

        是夜,王朗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已过世多年的母亲回到了老家,在老家破旧的瓦房里母亲一个劲的让他多吃菜,他一一照做了,可是直到梦境结束那种从内心透出的疏远感总是萦绕心头。清晨五点,王朗从梦中醒来,挥之不去的疏远感蔓延开来,他感觉周遭的一切虽然伸手便可触碰,可是一丁点也不真实,然而,他还是用一整个大年初一的早上来思念他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母亲,因为一辈子没见过母亲的样子,所以在他心中母亲可以是美若天仙也可以是端庄娴雅甚至可以是活泼可爱,他无数次在心中勾勒母亲的形象然后又推翻重来。

        路上渐渐有了行人,车辆的喇叭声和防疫宣传车的广播声参杂在一起隐约可以听见咸宁也即将封城的消息。 方平老婆早早起床给大家做好了早餐,一直到大家吃完也不见方平起床,方家老三给方平量了体温发现已是四十度高烧,一家人都没怎么在意,毕竟发烧感冒挺常见,老三下楼给方平买药,其他人各自忙自己的事。

        老三买了退烧药也顺带买了几包口罩回来,“口罩太难买了,又贵一包九十。”老三一进门就开始抱怨,“也不知道监管部门怎么搞的,口罩卖这么贵也不管管。”

      “很快就会有人管,那些发国难财的会有人收拾。”老三老婆笑着说道。

      方家老三照顾方平吃完药就出去了,老三老婆无所事事便和孩子嘻戏,这个家一下子热闹起来,老三老婆这个人好像从来不知道烦恼,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正让人感觉挺聪明的时候,可是一转眼她就犯傻,一双过大的眼睛时常透露出与年龄极为不符的幼稚。

      老三老婆和孩子们嬉笑累了便支使孩子们去缠着王朗,王朗乐呵呵的孩子发完压岁钱便无计可施,正在无可奈何之际老三老婆找出了一把二胡。

        “王伯伯,这把二胡可是当年您和爸爸走街串巷时用过的,要不您给我们拉一段,我爸说您当年拉得可好了。”

        王朗抚摸着二胡,试了下音,当年的感觉一下子来了,“方平也时常拉吧?”

        “嗯,是的,时常拉,您听着是不是当年那个音。”

      “比当年那个调还稳一些,那我给你们拉一段,嗯,梁祝怎么样?”

        “好,孩子们别吵,听王爷爷拉二胡了,来,坐这边听。”老三老婆招呼孩子安静下来。

        悠扬空明的音乐响了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如痴如醉,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被音乐吸引一动不动,大人们停下手中的事,放下手机,关掉电视接受这场音乐的洗礼。

        方平吃过药稍微有了好转,可是吃过中午饭又开始发烧,并且还伴有咳嗽,期间颤颤巍巍的起床上了一次厕所。方家这个时候才意识到可能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一家人几乎一下子懵了,经过回想,估计是被“老翁电器”的小翁传染上的,尽管方家没有责备王朗的意思,但是,王朗还是感到深深的愧疚,毕竟方平是陪王朗去买收音机才会糟此劫难。

        “对不起了,都怪我要去买收音机。”王朗歉疚不已,“真希望得病的是我”

        方家老三有些无奈,提高语气,但还是保持礼貌,“王伯伯别自责,病毒那玩意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哪里有呢,我看这个病治愈人数蛮多,我爸不会有事的,别担心了。”

        “嗯,方平一直身体就好,不会有事的。”方平老婆附和着说。

        “嗯,方平的医疗费用都由我承担,”王朗从口袋掏出钱包,摸索着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面有些钱,治病应该是够了,不够的话再找我,你先拿去用,密码是六个六。”

      “这怎么行,王伯伯,我们不能要您的钱,”方家老三坚决说道。

        “别见外,我的命都是你爸爸救的,本来我也想把这张卡的钱给他,快拿去。”

        方家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银行卡,“我也确实没钱,那我先用着,我会尽快还给您!谢谢,王伯伯。”

        “别说还不还的话,太见外了,你快联系医院。”

      “好,那我先联系医院了。”

        老三联系了几家医院但都是由于医院床位紧张需要社区开证明才能派救护车来接去住院,没办法老三只好去借车准备自己送去医院,方平老婆给家里消毒,禁止孩子们与方平接触,方家老大老二给方平发信息安慰他,但是,方平的病情越来越糟糕,有时候还会呕吐,王朗虽看不见,一样也能感觉到方平一家焦虑不安的情绪。

        方平躺在床上意识很清晰,他不明白明明就只是和王朗出去了一下,怎么就染上冠状病毒,他想知道病是怎么得的,又为什么传播这么快,现在唯一能让他知道答案的就只有手机了,可是手机不停的传来老大老二的信息,一开始他怕子女担心还耐心回复,后来干脆不再理会专心查看新闻。

        从网上方平得知有可能病毒是由于人吃了蝙蝠才引起的,他用最恶毒的心里话咒骂吃蝙蝠的人,后来看到是因为某些官员不作为、怕担责引起大范围传播又把那些官员骂了一通,再后来他看到政府采取的措施又几乎释然了,“不就是个肺炎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心里想着,但是,当他看到病死的人一路上涨之后又开始沮丧,他感觉有些胸闷,他挣扎着垫高了枕头,看了看窗外灰蒙蒙的天,陷入了对死亡的恐惧。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风,狂风呼啸如鬼哭狼嚎,人们多希望那些无影无踪的病毒能随风飘散,可天道无情,患病率依然越来越多。政府采取一系列相对应的措施,调来专家组,以一省包一市的形式驰援湖北,在武汉火神山医院,雷神山医院夜以继日的赶建,体育馆,会议中心等地改建成临时方仓医院。

        两点多的时候灰蒙蒙的天下起了雪,年前人们一直期盼的雪终于下来了,虽然不能和往年一样在雪中欢闹,但也或多或少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些许欢喜,雪越下越大,没多久整座城市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看上去美轮美奂。方家老三借来了一辆面包车,他进门的时候大家突然愣住了,老三佝偻着腰转身关门的那一瞬间众人似乎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这是不好的征兆,方平老婆沉默着用手轻轻拍打老三头顶零星的雪花,最近几年老三结婚离婚,紧接着又结婚生孩子,生活一系列的挫折把他锻炼成真正男人的同时也将他抽打得遍体鳞伤。由于呼吸困难方平没办法戴口罩,一家人又手忙脚乱把方平抬上担架,直到车子走远,一家人才带着愁容沉默着往回走,生命的顽强有时令人不可思议,生命的脆弱有时也令人不可理喻,有的人被削掉三分之一的脑袋还活着,有的人被一颗黄豆击中却死了,这两种人王朗都接触过,他害怕了,他怕失去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尽管他这一生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医院,最不想见到人的就是医生,但这一刻他多希望被送走的人是他啊!

        回到家里一家人的头发都已斑白,各自掸掉身上的雪便坐着沉默不语,王朗害怕这种沉默,但是也不再想说道歉的话,有的话说多了感觉很空洞,他挪动身子让自己舒服点之后便开始回忆三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雪。

        三十多年前王朗和方平还不到二十岁,那年冬天雪下得很频繁,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冒着大雪去偏远的农村给人算命挣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方平在前面带路,王朗的手搭在他肩膀上,每当遇到危险的时候方平就停下来拍拍王朗的手示意,他们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走过了一条条崎岖的山路,一道道宽窄不一的沟坎,虽然他们万分小心,在经过一个水塘的时候王朗脚底打滑掉了进去,冬天的水冰冷刺骨,水塘并不是很深,刚掉下去的时候王朗扑腾了几下就站了起来,水刚刚漫过王朗的脖子,他听着方平呀呀的叫唤声没来由的笑了起来,他很少听到方平发出声音,也很少对别人用手势,为这个事情王朗也问过他,方平一直不肯说,知道后来他才知道,方平觉得对着呀呀的叫唤让他觉得很难听,对人用手势他觉得很难看,然而,在他落水的那一刻他听到方平不顾一切的呀呀大叫,笑过之后,一阵阵寒风吹过王朗几乎被冻僵了,他哆嗦着抓住方平的手。上岸之后没多久王朗便开始意识模糊,全身僵硬,在迷迷糊糊中王朗感觉到方平先快速脱了自己的已经湿透的衣服,然后脱了自己的衣服鞋子给他穿上,在风雪中方平穿了一条湿透的裤衩背着王朗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到家以后王朗休息一下就好了,而方平整整病了半个月。

      每次想起这段往事王朗心里很温暖也很难受,他从心底心疼方平这样的好人,从小到现在方平考虑自己的时候很少,他总是任劳任怨,付出,付出,再付出,他总是倾其所有的对别人好,总是怕别人说他不好,他一辈子没有和别人争吵过,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病毒也不放过他。下午整栋楼二十三层陆陆续续有七个人因为新冠肺炎被送去医院,他们之中有老师,有家庭主妇,有退休干部,有政府公职人员,有开超市的也有菜市场卖猪肉的。天道无亲,在瘟疫面前无论你做过什么,或者是做什么的,它都不会放过你,它一律照单全收。

        吃晚饭之前方家老三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被医院隔离,这个电话使得一家人的情绪更加低落,草草吃完饭各自回房睡觉。

        夜里,王朗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自责、祈祷完以后干脆起床摸索到阳台,阳台大小适中可以放一张躺椅也可以放一张桌子喝茶聊天,他知道,如果不是这场瘟疫方平的生活应该过得很安逸。大雪纷飞飘落如天使的羽翼,王朗一动不动的站在阳台上感受着风雪带来的宁静与寒冷。清晨时分冰雪渐渐消融,他想风雪过后应该是大晴天,淦河边上的梅花也该开了罢!

        大年初二,按照往年的习俗应该是亲朋好友互相拜访,互相祝贺,可是根据疫情需要,上午十点咸宁各县市从乡村到小区统一封城。各乡镇路口设路障拦截过往车辆,各小区出入口用铁皮做成围栏禁止人员出入,所有居民居家隔离,一时间“今天随便串门,明天肺炎上门”,“肺炎病毒不认人,人人防护有责任”之类的标语随处可见,上午十点公交准点停运,除了定点的药店、超市以外,其他的各类行业全部关门歇业,全咸宁人民的抗疫战争正面打响。

        虽然对封城早有心理准备,一时间还是有许多家庭分离,母子相隔,情侣之间上一刻还在拥吻,下一刻便无法相见,而这一分别或许就是永远。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一种不得不接受的囚禁感便开始生根发芽,人们设法说服自己去忍受、去接受这种令人心里发毛的囚禁感,而以此付出的代价就是脾气暴躁或者压抑不安。

      方平一家呆在家里,有的看电视,有的看手机,而老三老婆终于控制不住了,在家里和孩子们跳起健身操,欢乐与忧虑没有哪一刻如此盘根交织、如此相互倾轧,一会儿欢乐占了上风一家人哄堂大笑,一会儿忧虑抢了先机一家人便沮丧不已。

        上午十一点过几分的时候医院的医生用方平的手机给方家老大发来视频,视频中方平神情矍铄,满面红光,方平一一给家里人打了招呼,然后指着王朗做了一个拉二胡的手势,家里人看了方平的样子心情舒坦哈哈大笑,他们假装看不懂方平是想听王朗拉二胡,直到方平佯怒才作罢。王朗有些心酸,他隐隐约约觉得方平可能是回光返照,但是他不好说破,他郑重的拉起二胡,没有曲子来心绪走到哪便怎么拉,二胡声音一时激昂一时欢快婉转动听,一曲终了,方平心满意足,欢笑着和大家挥手告别。

        终于还是传来了坏消息,晚上七点三十二分,医院的后勤给方家老大发来信息,“令堂已于当日上午十一点三十分过世,骨灰存在在西河桥殡仪馆,请节哀!”

        方家得知方平的死讯如晴天霹雳,王朗痛心疾首嚎啕大哭,终于他还是失去了这一生最好的朋友,他颤抖着,战栗着期盼若有来生,不要再见,以免却同今世一般的缘尽之苦。然而,一家人还来不及收拾悲伤,方平老婆接到方家老三的电话。

      “妈,家里怎么样,我爸信息老不回,视频也不接怎么回事啊?”

        方平老婆强忍悲痛,嘴唇哆嗦,笑着说“你爸应该是睡着了吧,半个小时前我和你爸通了视频,他好着了,还让你王伯伯给了一段二胡。你怎么样,感觉还好吧?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我,我感觉还好,妈,你也别担心,都会过去的,王伯伯卡里的钱没有用,治疗都是免费的,你帮我把卡还给王伯伯,跟他说,谢谢他的好意。”

        “好,我知道了!” 方平老婆忍不住快要哭出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妈,你把电话给孩子妈妈。”

        “好,你等一会,小陈,接电话。”方平把电话递给老三老婆,老三老婆神色有些不安的接过电话。

        “喂,是我,你还好吧?”

        “护士通知我,一会进重症监护室,可能不是很好,…你不要哭,别让妈妈知道,我要是出不来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就在家里也好,改嫁也好,一定不要让孩子受委屈,将来送她上大学,让她找个好人家,还有…”

        方平老婆控制不住哭了起来,“你有本事去死啊,你死了我就改嫁,让孩子跟别人姓,管别人叫爸,你有本事去死啊,去啊!”

        “别说这些了,记住,我求求你了,一定把孩子照顾好。”

      “我就不,你要死敢死,我立马就走,我不管孩子,……求求你了,你千万别死,妈妈是骗你的,爸爸上午已经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你别丢下我们,别丢下我们。”

      “你说什么……”方家老三声音哽咽,突然压抑着声音,“让王朗接电话。”

        王朗接了电话,手机还没有放到耳边,就传来方家老三愤怒的声音,“王朗,我恨不得是你死了,你三十年不回来,你怎么没死在外面呢,你回来干什么,你回来就是让我一家家破人亡的吗,不是你我爸不会感染上病毒,我恨你,你马上从我家滚出去,马上!”

        “老三,真的非常对不起,请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请允许我明天将方平的骨灰拿出来。”

      “不用,就是你害了我们的,你不要碰,你马上滚!”

        “好!”

        王朗放下电话,转身给方家弯腰鞠躬。

        “走吧,王朗,走吧,对不起,请你走吧!”方平老婆颤抖着说道。

        王朗转身推门而去。

        也许是因为封城,也许是因为心里空荡荡的,王朗感觉周围的世界一片寂静,无论怎样方平一家现在的境遇都和自己有直接的关系,他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回来,可是身在异乡如无根浮萍般的日子他真的过够了。

      在这个生养他的城市除了宾馆他已无处可去,来到楼下他被负责看守这片区域的工作者给拦下了,这名工作者是住建局调拨来的,名叫黄鸣,身材偏矮,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倔强的贴在额头上,他见到王朗连忙迎上去。

        “这位师傅,您是住几零几的?”黄鸣不失礼貌却又语气生硬的问。

      “我不住这。”

        “那您是?”

      “访友,大年三十就来了。”

        “请问是几零几的?”

        “八零一”

        “叫什么名字?”

        “我吗,我叫王朗。”

        “八零一房主?”

        “方平,今天人已经走了。”

        “走哪里去了?”

        “离开人世了。”

        “因为什么?”

        王朗被黄鸣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心烦意乱,他提高嗓门质问道,“还能因为什么?”

        “对不起,这是我的工作,请您告诉我!”

        “你是木偶吗,还能因为什么,因为肺炎。”

        “知道了,您是来报告情况的吗?”

        “不是,我要离开这。”

        “没有通行证离开不了。”

        “我不是住这里的人,为什么离开不了。”

        “没有通行证离开不了,请问您住哪里?”

        “我没有地方住,我要去宾馆。”

        “没有通行证,您不能离开。”

        “那我去哪里?”

        “不知道,没有通行证您不能离开,请您马上回去,到了八点我会锁门。”

        王朗几乎气急败坏,“我回哪里去,我就不应该回咸宁来,让我回去,我回哪里去?”

        “请您回八零一等候,我马上要锁门了。”黄鸣也因为着急出了一头汗,汗水黏着头发贴在额头成为一绺绺的显得格外滑稽。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谁也说服不了谁,在双方行将爆发之际老三老婆下来了。

        老三老婆给黄鸣表达了歉意,黄鸣没回应,兀自拿出一条拇指粗的铁链从外面将大门锁了起来。

        老三老婆一下子炸毛了,“你干什么,为什么把门锁起来?”

        “防止有人出去。”

        “防止有人出去你就把门锁上,你这样是违法的。”

        “那么多的路被堵了,也没见人说违法了,况且现在是特殊时期。”黄鸣坚持说道

        “那万一失火怎么办,一栋楼的人怎么逃。”

        “你们找物业的余义来开门。”

        “深更半夜的出了事怎么找物业?”

        “打电话,他会二十四小时开机。”

        老三老婆气得七窍生烟,“我要投诉你。”

        “投诉我也要锁。”

        “万一出事了,谁来负这个责任。”老三老婆质问道。

        “我来负,丟了公职也好,去坐牢也好,我来负责,门必须锁,要是有人出去将病毒带进来或者带出去我同样也要负责。”

        老三老婆气急在物业微信群里告知整栋楼的居民,住建局负责看守的黄鸣要用铁链将楼下的铁门锁住。一下子业主群沸腾了,本来因为封城就有的囚禁感让他们无处宣泄,现在居然将楼下大门用铁链锁了起来,之前那种囚禁感似是而非,而现在已成为了事实,人们感觉尊严受到了践踏,人格受到了侮辱,他们在群里踊跃发言,“你这是把我们当做劳改犯对待,我要告你。”,“铁门铁窗铁锁,防疫防盗防火,有理有利有据,无德无才无果。”可是面对各种各样的谴责,各种各样的指责,黄鸣毫不动摇仍然固执的坚持锁门,他的理由永远是那一句,“锁门是为了防止有人偷跑出去,将病毒带进来或者带出去。”

        为锁门的事业主们和黄鸣争论了整整半个小时,最后业主们还是拗不过,选择了默认。这样一来整栋楼的人除了担忧疫情,还要担忧家里不能失火,家里的人不能突然意外。

        在电梯里老三老婆带着歉意对王朗说道,“王伯伯,老三那样说您别介意,发生这样的事不能怪您,发生这样的事又能怪谁呢?吃老鼠的,吃穿山甲的,吃果子狸的,还是这些动物本身?所有人都在叫冤,可是天知道所有人都有错,这种事以前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既然被我们一家碰到了,我们能做的只有团结起来抗争,只有团结起来永不屈服的抗争才有活路。”

        回到家中,一家人的情绪都无比低落,方家人强忍哭泣在悲痛中受尽煎熬。夜里这栋楼的第七层真的有一家失火了,人生往往就是这样开不起玩笑,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夜里十点多的时候,楼下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只听到一个女人在惊恐的尖叫,“发火了,救命啊,快来人啊,救命啊!”一时间哭声,尖叫声,消防车在远处传来的警报声,火苗乱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方家除了孩子都去救火了,王朗坐在门口故作镇定的孩子们拉二胡。

        过了不久火终于被水给扑灭了,起火原因是一个母亲给孩子煮泡面忘了照看引起的,所幸无人员伤亡,但是,因为整栋楼没一个灭火器是好的,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将物业的余义给揍了,将楼下大门的铁链给剪了。因为火灾引起的骚乱持续到凌晨三点,直到所有人都累了,倦了才恢复渐渐平静。

        大年初三,尽管全国人民做了诸多努力,疫情还是在全国范围内肆虐开来,在全国确诊人数已超过两万,致死的人数也已超过五百,人们翘首企盼的特效药也没有找到,整个社会充斥着各种真相与谣言,不畏生死的前仆后继,钻营挣钱的此起彼伏,阴谋论者煽风点火,这场需要人类共同面对的疫情成为了导火索,它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善与恶。

        在毕曹街一场大火打破了看护者与被看护者之间的平衡,恐惧占据了他们的内心,对生的眷念刺激着他们,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顾阻挠强行破开政府设立的卡口,然而没多大一会政府派过来五辆中巴车将扰乱社会治安的人拉去体育馆强制隔离。对于政府这样的做法王朗是十分赞成的,那些人就算逃离了这条街又能怎么样呢,现在到处都是瘟疫,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出去害人,在这个时候失去了政府的保护又有几个人能活下来?

        由于整栋楼已有多人确诊,所以政府决定将对所有人进行一一排查,结果整栋楼一百二十户四百六十三有五十一显示阳性,王朗和方平一家除了一个孙女其他的无一幸免,确诊的人即刻送去医院救治,其他的人责被送去定点酒店进行医学观察。经过温泉路,金桂路,左拐进入银桂路然后笔直前行四百米就到了定点救治的市中心医院,从起点到终点全长五公里,街道两旁数以千计的门面都紧闭着,一路上芬芳扑鼻却行人寥寥,王朗活五十年了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春节,车里的人都沉默着各自想自己的心事,偶尔有几声咳嗽打破了宁静,随着车子离医院越来越近,人们也越来越紧张,接下来迎接他们的又是什么呢?

        下了车首先看到的是医院大门顶上的抗疫标语:疫情无情人有情,坚决打赢抗疫攻坚战!进了候诊大厅严密包裹的护士紧张有序的给每一个病患进行消毒登记,然后将病人带到病房,王朗因为失明有一个声音清脆的护士几次来扶他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愿意再有任何人因为他被传染了。病房一共三张床,王朗的在靠近厕所的一边,中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靠近走廊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王朗住进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已经来两天了,年轻男子左手打着吊瓶右手在玩手机,那位老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心事闭着眼一声不吭。王朗躺在床上等待护生过来带他做初步检测。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的护士就过来了,她的防护服上写着:叶惜惜,加油!她走到王朗的床边轻声说道,“王先生,您好!我叫叶惜惜,是这个医院的护士,现在由我带领您去做肺部ct,请您跟我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听起来不是单纯的温柔,而是那种令人听了产生信任的真诚。“谢谢,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王朗起身说道。

        “王先生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王朗跟随叶惜惜去做了ct,情况还好,只是右肺叶的右下方有些微病变,返回病房很快就有护士过来给王朗打点滴。

        从检查完回到病房,除了吃饭时间王朗一直在打点滴,一共打了十二瓶,期间,靠走廊的那位老人坐起来几次,但情绪不是很高总能听到他叹气的声音,中间病床的年轻人竭心宽慰也无济于事,到了晚上那位老人一度停止了呼吸,经过抢救才醒了过来,随后不久便送去了重症监护室,那位老人送去不久又安排进一位和王朗年龄相仿的中年人,新来的一直在发烧,有时还说谵语。晚上他给方平老婆还有老三老婆都通了电话,知道他们都安好,孩子也得到了妥善的安排才放下心来。晚上的时候王朗有些咳嗽,但是不严重,他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很平静,以前他最不想进的就是医院,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医生,但是今天他听着医生奋力抢救那位老人,耐心的回答病人提的所有问题不由得想着这些医生真好,从中间年轻人那里得知那些医生都是从云南过来支援的他对医生又多了几分好感。

        晚上叶惜惜过来给王朗量了两次体温,问题不是很大,两次都是三十八度二。每次叶惜惜过来王朗都很开心,他叮嘱她让尽量别碰到他,叶惜惜笑笑,他也笑笑没做解释,他相信善意是相通的。

        整个晚上从走廊走过被送去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不下十个,到了现在王朗也知道了送去重症监护室意味着什么,他的心情有些落寞,他为那些被送去的人默默祈祷,祈祷那些人能安然无恙的出来,期间他想给方家老三打电话,但是因为已是凌晨一点便只好作罢。

        早上醒来王朗给方家老三打了几个电话一直没人接,没办法他只好给老三老婆打电话,老三老婆告诉他,方家老三已于大年初三下午七点三十分去世,骨灰和方平存放在一起,老三老婆剩下的话哭哭啼啼的,王朗听不大清楚,老三老婆提到孩子很多,王朗一直安慰她,希望她能振作起来保护好自己,按照老三的遗愿把孩子抚养成人。事后王朗给方平老婆打了电话想表达安慰,但是她好像已经麻木了或许不想和王朗说话,她只是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所有的一切来得太快,让人来不及悲伤,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已经死了的一了百了,活着的除了无尽的思念日子还得过下去,在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人这一辈子都在想怎样过完一生,他们用尽力气幻想着未来的每一种可能,然而唯一没有细想过的大概就是自己或者最在乎的人的生命戛然而止该怎么办?

        同样的王朗也没有细想过,多年以前母亲过世的时候他才十七岁,他守着母亲僵硬的尸体三天三夜,他盼望着能出现奇迹,他盼望着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母亲能突然坐起身来打一个大大的哈欠,然而,他的母亲一动不动直到入殓,直到封棺,在这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母亲已经走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他的母亲,在那以后王朗变得沉默寡言,他将悲伤深深的埋进心底,将创伤交给时间。多年以后当他也需要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多了一份坦然, 这一天靠近走廊的那个中年人情况有些好转,但是他一心求死不肯接受治疗。

        “求求你们了,别再给我治了,我老婆,我儿子,我儿媳妇,我孙子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们不要再浪费资源,就算治好了,我也去死。”他的话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叶惜惜大哭,“您的家人都没了,您要是也死了,谁去接他们回家,谁去给他们安葬,每年清明谁去给他们扫墓,他们在下面缺钱花了谁给他们烧纸?伯伯,为了他们您也不应该这样,您要活下去。”

        王朗听了泪如泉涌,他坐了起来,对靠走廊的病人说道,“大兄弟,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天生就是一个瞎子,但我今天听了你说的话,我还宁愿自己是个聋子,你太不争气了,这些医生,还有这些护士都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怎么能想着放弃?我五岁没了爹,十七岁没了娘,我是一个瞎子,按照你的想法我是不是早就该死了,人活着不是有意思没意思的事,是与命运抗争。”

        可是靠近走廊的病人心如死灰,他依然拒绝治疗,“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我一家子就剩我一个,活着没意思啦,你们都放了我吧,我受不了这种煎熬啦,我自私,我懦弱,可我真的是受不了了啊。”

        医生们相互递了眼色趁他不注意给他注射了麻醉药,没几分钟他就安静下来,护士继续给他注射药物。几个小时以后这位病人又醒了过来,还是和之前一样拒绝治疗,医生如法炮制他又昏睡过去。中午中间病床的年轻人在上厕所的时候摔了一跤,随后他的病情开始恶化,他发了高烧,时常昏迷,再也没有力气自己吃饭,自己上厕所,叶惜惜一口口喂他吃饭喝水,他清醒的时候就和他开玩笑,说等他痊愈以后给他介绍一个医院的护士做女朋友,这句玩笑好像给了他很大动力,他对医生言听计从,极其配合医生的工作,但是到了晚上他还是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室。

        年轻病人走后不久,靠走廊的那位病人也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室,后半夜病房就只剩下王朗一个人,护士进来用开水拖地洗厕所,然后喷洒消毒水,整个病房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好像能冲破鼻腔直达五脏六腑让王朗感觉整个身体就只剩下一层皮是自己的。一个人在病房里,王朗特别的想念方平,他不知道方平临死前是怎样的心情,或许是不甘罢,方平一生受了很多苦却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临死前老三的孩子两岁多正是可爱的时候,老四还没有成家,想着想着王朗感觉方平来到了身边,方平站在床边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的站着,他知道方平的心意,是的,他知道,他将把方平一家当做自己的家人,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睡着之前他想着如果能活着出去,他要好好拉一次二胡,不为别人只为方平。

     

        时光倏忽,医生和死神无时无刻不在争抢着生命,可是疫情继续肆掠,上千条鲜活的生命成为它的战利品,市中心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出现了确诊病例,整个医疗系统处在崩溃的边缘。政府从全军抽调四千名经验丰富的医生参与抗疫,多年以来解放军不畏艰难、舍生忘死的形象深入人心,在这个期盼奇迹,期望英雄的时刻军方的介入给全国人民打了一针强心剂,有了人民子弟兵那些备感无助的人看到了希望。

        随后几天王朗的病房又陆续来了几批病人,他们有的被送去重症监护室,有的病情好转给送去了轻症观察室,王朗病情稍有加重,出现了胸闷的情况,继续在病房接受治疗。在这期间虽然感染人数持续增加,但也有有好消息传来,医疗机构分离出病毒毒株,确定病毒结构,全国各地的援助物资源源不断的送到咸宁,新疆送来萝卜,秦皇岛送来包菜、土豆,云南送来食用油,这些物资统一调配,统一发放,整个咸宁城区每家每户都能收到两次左右的捐赠物资,一次一个包菜或者两个土豆,虽然不多,但也给居家无聊的日子带来不少乐趣和谈资。

        新来的两个病人出现了年轻化,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名字叫刘鹏,大学没毕业现在是实习阶段;另一个是九岁的小男孩,今年读四年级,名字叫谢高强。刘鹏有空的时候就和女朋友视频,女朋友没有被传染在家里接受隔离,他们一会聊聊疫情,一会相互诉说相思之苦,一会相互叮嘱,整个病房充满甜蜜,有时候医生或者护士来了他便羞赧的笑笑,将手机盖起来仿佛生怕别人看到他女朋友似的。小孩子更是不知病情的恐惧,只是有的时候他和爸爸视频为问上一句,“爸爸,我会死吗?”他爸爸说,“不会,那是不可能的。”他听了便会长舒一口气,然后说出一连串的吃食,“我想吃面包,吃牛排,吃香蕉,吃爆米花,吃苹果。”他爸爸满口答应,“好,好,好!”

        叶惜惜还是负责这个病房,她对小孩子很照顾,她耐心的给谢高强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给他讲故事,讲笑话,削苹果皮,整个病房散发着温馨的气息。王朗近乎贪婪的听着叶惜惜说的每一句话,他太喜欢听她的声音了,如果有可能他想和叶惜惜成为朋友,忘年之交的那种,当然了他只是想想而已,在很多方面他和叶惜惜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重要的不是他年老,她年轻,而是他死气沉沉,她青春洋溢,他一生飘零四处游荡沾染了许多死气,他恨透了他自己身上那种死气。

        在这样美好的氛围里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天,第五天傍晚的时候情况急转直下,王朗出现呼吸困难的迹象,因为大脑缺氧他开始意识模糊,呼吸机紧紧的扣在口鼻上,猛烈的气流直抵胸腔,他的整个胸腹在呼吸机的作用下剧烈起伏,血压降到七十,血氧饱和度也只有四十,他的整个眼眶一片模糊,眼角溢出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流到花白的双鬓。

      死亡一步步逼近,朦胧之中他似乎看到那一匹灰马正踏落日的余晖奔跑而来,突然他感觉心头被重物压了一下,紧接着他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王朗发现自己在重症监护室,他全身赤裸身上被插满各种仪器,人工肺“呼哧,呼哧”的声音有力的传来,王朗全身虚弱想动一下手指都很难,医生凑了过来,“王先生,感觉怎么样,我是您的主治医生,我姓刘,叫我小刘就可以了。”

      “还好,请问一下,和我一个病房的那两个病人怎么样?”

      “他们,他们都还好,那个小孩子不发烧了,看上去过几天就可以转去轻症了,那个小伙子恢复得也不错,用他自己的话,一下子通透了,您就放心吧!”

      “还有几个病人我也想问问…”

        “王先生,安心养病,这个医院的病人我们都会全力救治,等您出去以后就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去管那些病人啦,您先安心养病。”

        王朗还想问,但是他感觉再问也没什么意义,是好消息固然皆大欢喜,万一是不好的消息他也无济于事,方平一家如何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转入重症以后他感觉全身焕然一新,他看不到医院给他用了什么治疗手段,他能做的就是配合医生,相信医生,此时的他对生有了许多眷念,他想治好以后给方平,老三下葬,往后余生用尽自己的一切照顾好老三的孩子,给医生写一封感谢信,给这次疫情死去的人们点一盏长明灯。

      在重症监护室他时时刻刻都在接受治疗,他想让叶惜惜来给他喂饭喂水,但是医院有医院的规定,照顾他日常饮食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年长护士,年长护士不苟言语但是尽心周到,在医院他深深的感受到医护人员的同情和爱,他们的同情和爱战胜了天道,将他一次又一次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一个礼拜以后,元宵节那天王朗转到轻症病房,当天他给方平老婆,老三老婆打电话都没有人接,最后他给方家老大打电话,方家老大告诉他方平老婆,老三老婆都没能熬过这场瘟疫,两天以后叶惜惜下班出去购买生活用品,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开车撞到,当场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十天以后医院给王朗开了出院证明,出去以后他去西河桥殡仪馆领了方平,方平老婆,方家老三,老三老婆的骨灰,他将四个骨灰盒葬在一起,他想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永不分离,相互照应。

        最后,王朗去酒店领了老三的孩子,小姑娘很可爱,一个劲的叫爷爷,王朗牵着她的手,敲着发亮的手杖一步一步慢慢汇入人流中。

(全篇完,谢谢大家的观看,在此衷心的祝愿大家往后余生身体安康,诸事顺遂,也祝愿国家富强,民族振兴,谢谢!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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