嗷嗷叫的“小兽”
一个哑巴孩子,不被人群接受,他像一头好奇的小兽……
绘本《野兽国》散文伯乐采薇推荐:这是篇写人记事散文,童年邻居二虎是个聋哑孩子,被同龄的男孩排斥,也被同龄的女孩畏惧着,他像一头好奇的小兽,想接近人群而不得,后与车夫牲口为伍、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却遭遇意外。
推荐理由:生动形象的场面描写和欲扬先抑的写作手法,使得叙事波澜起伏,引发读者好奇。文章流溢着温情和悲悯,身体缺陷是种不幸,而内心的孤独和空白更为可悲,为二虎缺憾的人生而动容,为他缺失的爱而叹息。
“嗷!嗷嗷!!嗷!!!”
儿时,这个像野兽嚎叫的声音在背后一响起,我立刻像受惊的野兔遇见大灰狼,拼尽全力跑,跑得像一阵狂风,跑得像一颗流星,跑得像一根离弦的利箭,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狂跳的心快蹦出嗓子眼儿……直到看见前面最近的距离,我同学娟儿家院子门开着,我一头闯进去,奔入屋,尖声大喊:“关门!!!”与此同时,小我一岁的娟和大我一岁的莉莉立刻扑上来飞快地插紧五道加粗的铁门栓。
0.1秒钟后,那头“野兽”就出现了,他先用“爪子”滋啦滋啦地挠门,然后攥紧拳头狠狠地捶门,接着用脚猛力地踹门。我们仨大气不敢出,紧紧顶在门背后,厚厚的木门四边还包着厚铁皮,被他顶得直晃,他简直就是一只力大无比的野熊!他干脆掉过身体用屁股哐哐哐地砸门!
“嗷?嗷嗷嗷!嗷嗷!!”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巨大,回响在院子里,震得树叶都瑟瑟发抖,持续一阵后,声音逐渐越来越小,之后没有声音了。胆大的莉莉蹲着走回里屋,藏在炕底下,悄悄抬头一看,朝我们轻轻地喊:“他走了。”
他走了,五道门栓还是插得紧紧的。没有大人在,我们仨不敢开门。每天下午我们放学,是他在大院里游走的黄金时间,他妈不能一天到晚总陪着他,总有家务要忙,所以我们放学后,经常撞上他。我一旦单独行走,就会遇到开头一幕。我没办法提前躲,不知道他藏在哪里,简直猜不到。
他藏在大树后?藏在墙角旮旯?藏在垃圾桶后?藏在屋顶的瓦片里?藏在母鸡下的蛋里?藏在空中落下的树叶里?藏在……他出现的时刻,总是让我有“突然”之感。如果我们是组成路队回家,遇到他,以四散逃跑是最好的办法,他追追娟儿,追追莉莉,又追追我,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个都没追上。所以我们仨都是结伴同行,而且越走近大院,警惕性越高,活像走近敌人碉堡的侦察兵,机警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但是总有万一,譬如我的剪纸被美术老师看上了,选我去手工组活动,或者留下值日,我就只能独自回家。
姥姥、大舅、三姨给儿时的我讲民间故事,总是有狼外婆、虎大仙、两个头的妖精这些小孩子以为奇异好听又害怕的神魔角色;而我童年在现实中真正经历的“神魔”就是他!他是邻家孙大爷的小儿子,小名二虎。他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他最小,是我们大院乃至这半个城唯一的哑巴。后来听邻居姨拉家常,当年她去二虎家串门,二虎才几个月大,突然爬到炕沿栽了下去,摔聋了。二虎妈埋怨串门的姨不帮她看好孩子。姨多年以后还很不高兴:“这哪能赖我,我就是个去串门儿的,当妈的自己不看好孩子!”
二虎一直都是我们小女生的“假想敌”。我们上学,他在家,当地没有聋哑学校,父亲是工人,母亲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因此他没有学会哑语,只会一个词语“嗷”!二虎长圆脸,晒成深古铜色的皮肤,常年理着小平头,眨巴着一双纯朴又好奇的圆眼睛,胳膊粗粗的,腰身壮壮的,格外有劲儿。对了,忘记说,二虎和我、莉莉、娟儿差不多大,同院的男孩子全都不和他玩,于是他找我们几个女孩子玩。他只要看见我们仨的任何一个,眼睛立刻就发光,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得满脸都开花了,露出一口大白牙,偏他又性子急,从来不慢慢走路,总是嗷嗷叫着一阵猛跑扑上来。
他像老鹰,我们像小鸡。
他不知道自己嗓子眼里发出的“嗷嗷”的声音有多大,像深山里的小猛兽;他也不知道自己挥舞粗胳膊狂奔过来的气势和热情让我们小女生有多害怕!一旦他扑过来后,整个深古铜色的脸凑得近近的,胳膊撑开呈现要搂抱我们的姿态,嗷嗷嗷大叫的同时,热情洋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们仿佛在蹦跳火星子!两个鼻孔张开呼呼喷的热气直往我们女孩子脸上扑。面对如此用原始动作表达想法的小“野兽”,儿时的我们本能地惧怕。
那天,我们以为他走了,围着娟家的写字台开始写作业,玻璃窗突然被咚咚咚砸响!一抬头,妈呀!又是二虎!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对着玻璃窗里的我们,又是笑,又是招手,又是跺脚,跳来跳去,使劲拍双层玻璃窗,“嗷!嗷嗷!嗷!”我们仨被吓呆了,一起蹲在炕底下,挤成一团,捂着耳朵,瑟瑟发抖,他要是打破两层玻璃窗跳进屋里扑过来怎么办?幸好这时娟儿的妈妈崔姨下班回家了,走进院,轻轻拍拍二虎的头,摸摸他,笑眯眯地比划着外面,示意他回家。二虎懂了,乖乖走了。
小学二年级的我,每天一睁眼就发愁,老师千万别出“比多比少”的题目;隔壁家的大公鸡千万别掐我脚后跟;二虎千万别看见我!谁说童年的时光天天快乐?那时的我,因为这三件事,愁得想变成有魔法的巫婆,愁得想从世界上消失。
突然有一天,二虎不见了,在路上看不见他对我们仨的围追堵截,这种安全感持续了很长时间。放下心的我给同路小朋友的讲故事连播开始了,从一放学讲到进大院各自回家,意犹未尽,下次接着讲。我问过我妈二虎去哪里了?她说虎儿被送到外地的聋哑学校了。呀!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接着我的好运继续出现,凶猛大公鸡被主人杀了,我的脚后跟得已保全;然后“比多比少”的凶猛数学题在期末考试卷上根本没有出现,我居然考了100分。耶!三大忧愁烟消云散!
天空真蓝,云朵真白。
过了愉快的暑假,升到三年级下学期,秋天的早晨,二虎突然出现了,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家院门口,一动不动地靠着墙,眼睛看着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想要追赶我的意思。他穿着一身新衣服,好像长大了。我战战兢兢地绕道悄悄走过,走几步回头张望,简直不信二虎从此会不追人了。
二虎不是去上学了吗?原来他真的去上外地的聋哑学校了,但是非常不习惯被老师拘束上课。他天天大闹课堂,满校园疯跑,累跑了三个保安,凑合了一个学期,学校通知家长领回来了。二虎在学校里和校长、老师、保安之间经历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捆被打被饿肚子,谁也不知道。那时没有监控。他回来后,不愧是见过一点外面的大世界了,二虎真的不追任何人了。
他安静了几天后,兴趣转移到大路上的马车、骡车、驴车以及各种拖拉机上,和车夫们混得亲亲热热像兄弟。车夫命令牲口出发要喊“得儿驾”,命令牲口停车要喊“吁”,他听不见学不会。但他善于学习车夫惯常的动作,使劲挥起胳膊让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又大又圆的弧状,然后迅速着地后,随即发出的那声清脆而响亮的“啪”,每当他完成这套动作,马会加快速度,甚至啪嗒啪嗒地小跑起来。马一跑,马车就有规律地摇晃起来,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他虽然听不见,而马的漂亮长尾巴甩来甩去,他的身体跟着马车愉快地一颠一颠。二虎紧紧地抱着缀有红璎珞的长鞭,坐在马车夫身边兴高采烈,时不时发出嗷嗷嗷的欢叫声,把屁股兴奋地高高颠起又落下,路上经过我们,看都不看一眼了。
从此我们在学校里上课,二虎在大街上甩着红璎珞长鞭驾车疾驰而过,“嗷嗷嗷”的声音高亢明亮,像唱一首歌。夏日阳光的瀑布下,清风拂过,大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在歌唱,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二虎终年12岁。
他刚刚爬上一辆货运拖拉机,不知情的司机猛地一开车,他一个倒栽葱,直直掉下去,摔得内脏大出血,当场就不行了。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想起年少时的二虎,也想起了童年的自己。当年,二虎既被同龄的男孩子排斥,也被同龄女孩子排斥。到了远方的学校依然如此。自小没有人教他和世界沟通的语言,他去受教育时,已经过了多年脱缰小野马的生活了。他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内心是多么多么孤独啊!大街上干苦力的纯朴车夫们和牲口们接受了他,他惨死在马路上。
读过美国盲聋哑女作家海伦•凯特写的自传《给我三天光明》之后,我总会想起童年的二虎。他只是聋,他不哑也不瞎,他的“嗷嗷嗷”虽然简单,配合他的身体动作和表情,也是一种语言。当年追我们时,在窗外跳着时喊叫的“嗷嗷”语应该是:“出来和我玩一玩吧?你在干什么呢?你今天去哪里了?你在吃什么?让我看看你本子上写的是什么?”等等。
我一直没有忘记二虎这个特殊的童年邻居。不仅因为我长大了,有了做母亲的阅历,懂得爱孩子,学会与孩子交流,还因为我养过数只猫和狗。只要我怀着爱去面对它们,不会说人类语言的动物们同样完全可以和我交流,它们简单的“喵喵”“汪汪”里含有如此丰富的信息,它们的身体里藏着无数细节语言,告诉我,它的所思所想,它的喜怒哀乐,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当年的二虎。
为二虎写下这篇文章,纪念他来过的短短一生。
绘本《野兽国》2022.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