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婚宴的“女特务”
闯进婚宴的“女特务”
1980年的那个冬天,具体的日子我记不清了,总归是一个黄道吉日,这一天,我的幺叔迎来了新婚之喜。
那时候农村过喜事不象现在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的。酒桌上有点苞谷饭,系列家常菜就不错了,两碗有椿芽垫底的粉蒸肉摆在中间算是主菜,如果有谁能拿出两盘海带粉条汤,其稀罕程度就相当于而今酒桌上摆上一盘龙虾鮑鱼什么的。
虽说 吃货不丰盛,但气氛热烈,相邻的几个小队当家的都要到场,甚至是全家老小都来凑个热闹也是常态。
这天,小叔家也不例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支客司为了活跃气氛时不时地抛个段子引来阵阵哄笑;酒席上劝酒的厮闹声此起彼伏;三五成堆的老婆子少媳妇张家长李家短地尽扯些闲话。
好一派喜庆气象。
日暮时分,正当大家沉浸在一片欢乐之际,从村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位形体枯槁的老女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她拄着一根竹杖,臂弯处挎着一只旧搪瓷碗。步履蹒跚地来到小叔家的院子旁。
当时所有人一看,一眼就判断出这是一位老叫化子,她一定是闻到了这里的油烟气味,想借机讨口饭吃。
为了不让叫化子在婚礼上搅局、败兴,大家赶快截住了她,怕她闯进中堂。
这时,支客司站出来说,别难为她了,今天是大喜之日,来的都是客,那怕是个讨饭的,也总得让别人填饱肚子才是道理,在外面找个僻静处,让她吃点东西再走吧。
大家觉得有理,于是把她带到院子旁的一棵大石榴树下,放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
在那个年代,农村里过喜事除唱花鼓戏,再无别的娱乐活动。没电视,没影碟,(有电影,但没人请得起),更没有载歌载舞的艺术团现场助兴。夜生活乏味可想而知。
而那天一位女叫化子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一窝蜂地围过去。霎时,大石榴树下便挤满了人,把女叫化子团团围在中间。
于是有热心人便问这叫化子叫啥名字,从哪里来。但这老女人抖索着身子,两眼紧盯地面,偶尔眼皮向上翻一下瞧瞧大伙儿,但旋即又耷拉下去。她始终不肯吱声。
于是人群中有人说:”这叫化子肯定是饿坏了,先给她弄点吃的再说。“一位婶娘立即奔厨房去,舀了一大碗饭,上面浇了几勺汤汤水水,递到老叫化面前,这女人犹豫了一下,没接。随手把臂上挂的那只搪瓷碗取了下来,指一指,示意把饭转到她的专用碗里。大家嘘了一声:呀呀呀!这讨饭的还懂些礼数,不傻!
这老女人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饭吃完,拿眼瞅着大伙儿,把碗举过头顶。显然,她没吃饱,还需再来一份。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话了:”又不是哑巴,怎么就不说话呢?别给她添饭了,问清楚了再说”。有人附合道:”我觉得这个讨饭的是在装哑巴,这里面肯定有名堂。” “叫啥名字,从哪里来?说!”这时,人群中泛起一片声浪。
不知是天冷缘故,还是因为害怕,这老女人抖索得十分厉害,她的嘴一张一翕嘟哝着,但吐字不清,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依我看,这八成是个女特务。“一位大伯分析道,“大家这段时间没看报纸吗?台湾派出大批的特务混进了大陆境内,他们化装成流浪汉,卖艺的,到处收集大陆情报。大家一定要保持警惕。现在不光是台湾,苏联也在打中国的主意。当前的国际形势相当不妙啊。”
我当时才五六岁,不懂什么叫特务,忙扭头问一位大爷:“啥叫特务呀?“大爷瞪了我一眼:”小娃儿莫多嘴!“顿了一下,他还是补了一句:”特务,就是坏人,破坏分子,我们的敌人。”
此时,经大伯一番说辞,所有人如梦初醒一般,越看越觉得这女乞丐形迹可疑,大有来头。
”搜她的身,特务都有发报机。“有人大声倡议。话音刚落,两个胆大的年轻人便抓住老女人的胳膊,架牢她,另一位大叔便从上到下摸她的口袋,摸了一遍,一无所获,于是又脱去她的棉鞋检查,仍无所获。
这时,大家都面面相觑。
“发报机一定藏在她的嘴里面!”一位大伯兴奋地喊道,”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发报机越造越小,啥地方都可以藏,你看她嘴里咕咕哝哝的,说不定正在用外语向境外发报呢!”
“有道理!“几位年轻人应道。他们板起样子对老女人吼道:“把嘴张开”,连说几遍,这女人根本不睬。这下几位年轻人火了:“他妈的,看来不过硬不行!”大家一拥而上,摁住她的头,掐住两腮,想掰开她的嘴。但老女人牙咬得死紧,怎么也掰不开。大家正没辙,人群中有人喊道:“找把剪子来,撬开她的嘴“。于是一位小伙子赶快去找了把剪子来。大家再次上前,将老女人牢牢控制住。
正在大家手忙脚乱时,父亲从外面给幺叔借炊具回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大怒,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瞎胡闹!这是特务吗?特务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找魂呀?我看你们就是没事拿人消遣……缺德呀,你们!”
父亲这一喝,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父亲接着说:“这年头,天灾人祸的,逃难的到处都有,你们不是没见过,文化大革命,反帝反修运动早就结束了,你们怎么还是喜欢这么上纲上线!这十年来,整人、害人你们还没玩够啊?“
父亲说完,在场的人都是满面羞惭,渐渐地散去了。
父亲从厨房里舀了满满一碗饭,递给这老女人:"吃吧,一定要吃饱!”这时,我忽然发现,老女人枯瘦的面颊上两行浊泪慢慢滚落下来。
第二天,父亲和幺叔待这老女人吃饱喝足后,又给她装了一袋熟食,然后将她送到村口外。父亲长叹一口气:"你走吧,自己谋生去吧!“
三天后,传来了消息,在村旁的山沟里死了一个女叫花子。
得到消息后,父亲找到幺叔、二伯还有爷爷一起商议道:”唉!毕竟是死在我们小队的地界上。积个德,还是把她埋了吧!“
那天,我的祖辈们找了些木板,钉了口棺材,就在沟旁选个地方,将这老妇人入了土。
多年以后,这个“女特务“事件还常常被人提及。但值得玩味的是,所有的讲述者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复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