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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命

2021-12-16  本文已影响0人  g54389043

01

聒蝉,闷暑,风滞滞。

巷口的大爷卖瓜,天天背心儿花裤衩,蒲扇摇得响哗哗。恹恹的晒场上人都成了哑巴,西瓜刀“咔嚓”一响剖出红润润的瓤,卖瓜的不言语买瓜的也默契,不讲价不还嘴,挑瓜上称掏钱走人一气呵成。

入伏的天阴晴不定,将将熟在蒸笼里忽而兜头落汤鸡。几场雨过巷里的花尽开了,紫藤缀雨茉莉咬珠。还有王婆家的绣球,粉白饱满蓝紫团圆,是很讨喜的清雅颜色。

正午酷晒晚来热风,花香混着溽暑哄得人昏昏欲睡,芭蕉叶下的阴凉是顶好的去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是巷道里吃百家饭的猫。

每天工作不累,三餐定时供应,白日里大爷赏块瓜,黄昏时阿婆端条鱼。巡视领地的快乐你们不懂,懒睡半日的悠闲社畜享受不得。

逮逮老鼠全当饭后消遣,舔舔毛就是巷道门面。撒娇讨宠手到擒来,惹事闯祸溜之大吉,爱不过恨不得并且赶不走。

综上所述足以拍胸作保,我是猫生完满的一只猫。

02

今早巷道里搬来新户,轰响的卡车停在巷口,生生坏猫好梦。密实的脚步叠着起势的吆喝,搬家师傅手提肩扛鱼贯而入,正往我心爱的芭蕉蓊郁处。吵嚷的动静持续到午后,出于对新来者的警觉,缩腰发力我轻巧地窜上那家墙头,踮起的肉垫使我一声不响。

小巷老旧,独门独户的平房安静清幽。趴在墙头我将屋里的新来者瞧得清楚,这家人准确来说是母子两个。

女人看起来四十出头,松散盘发下是略黄的一张脸,两弯眉毛因为尖细极其抢眼。此刻正高高挑起,直直怼向身前瘦长的男孩儿。看个头那男孩儿约莫十五六岁,厚实的刘海随他低头的动作遮住眼睛,削瘦的身形因为略微的佝偻显得畏葸怯懦。

鲜明的甚至可说是典型的性格对比使我明了,占据芭蕉小院的是一对单亲母子。我感到头痛了,以往走街窜巷的见闻足供参考,很大概率地我将失去午睡的清净。

果不其然,转瞬乍起的尖声惹我炸毛,于声波攻击的墙头堪堪站稳,便听见那女人愤恨的申斥:

“我辛辛苦苦为了谁?当年瞎了眼嫁给你那混账爹,他就是个不死心的废物!画画画全是垃圾,就他妈废物造废品!这些年我们娘俩过的什么日子?他管过你吗?他只关心他自己!”

恨极的怨妇并无二致,一口银牙咬碎,通红的眼睛蓄满泪,字字句句宣泄的不是怨恨,是将愤恨者的骨肉铿锵咀嚼。

默立的男孩儿无动于衷,像是承惯了如此怒火,一如往常的静默使得女人愤怒更甚。只见她大步上前,很蛮横地一推一搡使得男孩儿踉跄后退,紧接着一手攥着男孩儿领口一手捏成拳,泄愤似地接连捶打男孩儿的肩臂。

暴怒占据上峰,“打在你身痛在我心”的母子羁绊早已抛诸脑后,好像那恨意真能隔山打牛,女人抡拳砸向的大半并非始作俑者。她是弱者且绝非圣人,于是在狭隘的权限内挥刀劈向更弱者。

而母性但凡一息尚存,怒火平息后势必将由成倍的歉悔日夜追责,那么“我都是为你好”便是告慰母性和良知最通用的谎言。

于是那击打只持续了片刻,我刚跃下墙头钻进芭蕉丛便听见女人哽咽的哭:

“不让你学画是为你好,不然像你爸窝窝囊囊一辈子?妈也不是不讲理,把画画当爱好我不反对,想靠画画吃饭那就是做梦。你好好念书以后找个安稳工作,踏踏实实陪在妈身边不好吗?妈就你这一个儿子,就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女人抬起手很快地抹一把脸,硬生生抹出一副讨好的笑,又抓着男孩儿的手臂开口道:

“答应妈,咱踏实念书,不做白日梦了。行不?”

女人眼底的恳求再一次刺痛了他,一时间像是分不清肩臂的捶打和那眼神何者使他更痛。

我藏在叶底远远地瞧,只觉得房里的母子近乎凝固。男孩儿仍旧没开口,而惯用的沉默并不足使女人让步。

怨怒回溯,长呼一口气后女人将男孩儿一把推开,狭隘的视野里我只瞧见她微颤的两颊。

03

邻院的阿婆有部老年机,字大声响能报时,隔着院墙都能听到。当机械女声准点播报“十四点整——”,难解的僵局像是失效的魔咒,女人迅速地冲进里屋。

水流声隐约响起,片刻后重回视野的女人已经收拾好情绪,她甚而化了淡妆,服帖的妆面将疲惫怨怒遮掩干净。

男孩儿仍旧贴墙伫立,拎包换鞋的女人走向大门,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略微一顿,推门而出的女人语气疲累,留给畏缩墙角的男孩儿最后一句:

“你也长大了,好好想想,谁真正为你好你心里有点数。”而后长叹一口气“还有,下班回家我不希望看到那些东西。”

芭蕉丛簇在院门边,预感到女人要出门我悄悄跳回墙头,俯瞰的视野使我注意到靠放门边的画板画具。女人走得很快,几步就跨出院门,我趴在墙头瞧见她同路过的熟人礼貌致意,温声轻语笑脸盈盈。

一时间我十足怀疑自己瞎了一双大眼睛,这样温柔体面的女人,是很难同歇斯底里之类的狂态系联一体的。

人变脸比翻书快我早已见怪不怪,只这对比过于惨烈,使我对那男孩儿报以深切的同情。待我扭头转身发觉壁花似的男孩儿终于有了反应,那是个很脆弱的姿势。

削瘦的男孩儿蜷成一团,推搡间头发乱糟糟的,像鸵鸟似的埋头抱臂,突兀的脊椎节节分明,我甚而瞧见他贴墙蹲身时蹭上的满背墙灰。

当能清晰看见他因抽泣牵连的颤动,我已经跳上了平房窗台。说实话,作为唯一的观众我现在有点难过,更多的还是困惑。人类真是奇怪的物种,混个脸熟的都能笑脸相迎,越是亲密的反而越是恸哭。

怪不得猫祖宗说我们只是人的玩件儿,这些里里外外两面三刀的玩意儿能指望什么?喜欢你往心尖儿捧,厌烦你往墙上抡,也不晓得那些耀武扬威的家猫瞧见这事儿做不做噩梦。

还是我聪明,远香近臭的道理我懂,家猫哪儿有野猫香,我的日子才是真快活。

这样一想屋里的男孩儿更可怜了,他这是真正的人不如猫啊。

“喵呜喵呜——”

不待我表达亲切的慰问,一杆儿黑影直直砸来。一惊一跳,我已经跑到院墙脚,幸好隔着窗,真怕自己砸破相讨饭都讨不着。心有余悸地窜上墙,正看见蹲在墙角的男孩儿抬起脸望向我,仔细一看他手里抓的长条应该是水粉笔。

啧,这狗咬的小玩意儿不识好猫心。我蹲坐墙头冲他呲牙吐舌,又瞧见他刘海下一双通红的眼,白生生的脸上眼泪还挂着呢。哎,怪可怜的。

狗咬他是狗不对,猫就甭欺负他了。我扭身晃尾,一耸身跳到墙外去了。

04

这两天热得难熬,逼得我和巷尾家大黄狗比傻,隔着墙头墙脚吐舌对喘。巷口卖瓜的大爷都不出摊了,巷子里的花儿也晒得蔫蔫的。

我到处找地儿躺大字儿,不用谁催,那真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可最爽快的地方不就是我的芭蕉小院吗?

哎现在也不是我的了。

自从上回那事儿,我好几天没去那家窜门儿了。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可能这几天陪阿婆听了几回《金刚经》快成佛了吧。

中午太阳大,胃口不好只吃了半截小黄鱼,晃晃悠悠正找地儿午睡来着,迷迷糊糊地就钻进芭蕉叶底了。瞌睡上头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觉睡醒正赶上隔壁老年机精准报时

“十五点整——”。

刚刚睡醒正打算伸个懒腰,姿势还没摆好忽然发觉眼前黑幢幢一团,直接吓得我炸毛。来不及看清我扭身就跑,匆忙间后腿被谁抓着,好嘛将将摔个猫吃屎。

前所未有的慌张从尾巴巅儿抖到胡须梢儿,心里咯噔一声怕是要完。我就快放弃挣扎了,一只手拖着我的肚子让我转了一圈,动作倒是意外的轻柔,我一抬脸正怼上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好了我知道了,你的眼睛比我大,但这并不能作为你挟持我的理由。

紧接着上下一瞧,不是那倒霉孩子又是谁?迎面砸来的水粉笔还让我心有余悸,这次您打算直接面对面动手掐了吗?

男孩儿有双修长的手,此时正一手拖着我一手攥成拳,我像只鹌鹑似的缩他手里瑟瑟发抖。出乎意料地,他没揍我也没抡我,只轻轻地把我放到地上,成拳的一手怼到我眼前而后缓缓张开,我瞧见几枚鱼形小饼干摊在他手心里。

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戒备地伸直脖子往后仰,然后听见他很小声的一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地,这是主动投食求原谅吗?妄想用小饼干收买一只猫高贵的原谅,你真是......

投其所好呢!

我埋头在他掌心吭哧开吃,饼干碎屑粘在胡须上一颠一颠的,男孩儿很细致地伸手替我捻去。

“因为我爸的缘故,我妈不准我画画,”他一边给我呼噜毛一边碎碎念着,“但我真的很喜欢画画,就算我爸不是画家我也会喜欢的那种。”

他的手指带有薄茧,呼噜毛很舒服,我不自觉把头往他手里蹭。男孩儿就势盘腿坐下,一把把我捞到腿上。

“我也不是单做白日梦,我爸和画室老师都说过的,我很有天赋。坦白来讲走艺考会比走文化容易很多...…至少,我能占更多优势...…我可能真的很笨,那些公式和符号我就是学不会。”

男孩儿说着语气渐渐低落,他习惯性地埋下头。

“但我妈是肯定不准的,其实因噎废食对我来说并不公平...但是我也知道她的难处,一个人拉扯我真的很不容易,况且艺术生的费用真的不低。她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不能强求更多,那对她也不公平。”

男孩儿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说的文考艺考我根本不懂,但他看起来真的很难过。

“可我还没试过就已经失败了,我甚至没有尝试的资格。”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我仰脸看见他的眼睛红红的,“我也想过早点死心算了,我都没有竞争资格...但我真的很喜欢,不甘心也舍不得...”

方才清醒的意识随男孩儿轻缓的动作再度飘忽,伴着他越发清浅的声音我就快睡过去了。哪知男孩儿手下的力道忽然加重,目光却像死死钉在某处,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听见略哑的声线闷闷响起,死撑的体贴决了堤倾倒出万般委屈: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的喜欢就是不公平的?凭什么必须亏欠一个?凭什么要我放弃,我到底欠谁了?”

他僵硬的面容像是魔怔了,我忽而想起女人尖利的指甲和捶打的拳头,这想法使我震悚不已。趁着他发愣的间隙,我找准角度从他腿上一溜跑出。

当我跃上墙头透过密实的芭蕉叶窥视他,男孩儿随之抬起的双眼血丝密布,足足悚出我一身寒意。

本能驱使我翻墙就跑,我逃命似的不敢回头。

05

那天之后我很少溜进芭蕉小院,新来的母子莫名使我发怵。

女人的狂态不时晃在眼前,男孩儿从墙根投来的一双眼惊扰我好些美梦。那眼神使我想起浮游蚊虫的排水沟,淤涩且飘忽,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同龄者。或许女人说的没错,只他一人做着白日梦。

几场秋雨落后天气渐渐爽快了,曝晒的太阳敛了气焰,脉脉温情随之吐露。秋阳正好,邻院阿婆的秋千是绝好的翻晒处,于是我时常以猫饼之姿纵享咸鱼的待遇。

隔壁的母子一个上班一个寄宿,除了周末两天,其余时间窜巷爬墙时我与他们会面并不多,日子还是照常过。

那天正周末,我趴在墙头懒洋洋醒盹儿。眼睛还没睁全,一团黑影很快地溜过眼前。仓促的身形像是做贼,青天白日的我来了兴趣,急忙从叶子后探出脑袋一瞧。那身影已窜到转角,落下半截方板儿半个后脑勺。模模糊糊地我好像见过那块板儿,正打算跟在后面一探究竟,阿婆适时端出小黄鱼一条,于是辘辘饥肠同疑惑一起打消。

算了算了,毕竟好奇心害死猫。

事实证明我有张乌鸦嘴。

晚间响起的破窗声猛然勾起我的回忆,隔窗砸来的长杆儿历历在目,重合的两者促使我极快地窜上墙头。

久未光顾的芭蕉小院此时满院晶亮,电灯的光从空洞的窗口泼洒而出,掷出的画板压碎了一地星星,捎带碾碎的只会更多。

发狂的女人好似失控,画笔稿纸调色盘,噼噼啪啪被她砸了一地,随之破裂的是白日里温和可人的画皮。

男孩儿如常静默,只抬起的一张脸眼眶通红,半怯半怒的眼神直直盯着女人,瞳孔深处隐隐腾起两簇火。我瞧见他身侧的手紧捏成拳,微微的颤动里他仍旧默立着,难捱的隐忍中他没有阻止也拒绝开口。

像是把自己强行摘出,狠心当个冷硬看客,直待那沉寂彻底引爆疯狂的怒火。互相折磨相互报复,不公平的命运里没有谁是更可怜的。

窗边的女人猛然前扑,尖长的指甲掐进男孩儿肩臂的肉,锐利的声音足将空气切割:

“你又去画画了对不对?你又去找他了?啊?说话!”

癫狂的摇拽里他蓄了满眼的泪,又用冷峻的态度强制克服。男孩儿仍旧一言不发,望向女人的眼神竟生出不忍,面前的母亲却早已满脸泪流。

“到底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

身前的男孩儿早已高她一截,她低下的头正抵在他胸口。母亲蓬乱的发顶夹杂了几缕白,那白色使他的心一痛又一软。突然地,女人将他一把推开,再抬眼时净是满眼怨毒:

“你就是个废物!你爸是,你也是!基因自带的下 贱,你就是狗改不了吃 屎!都他妈是废物!”

悬顶的白炽灯乍闪,男孩儿的脸霎时青白,我甚至能瞧见他额角爆出的青筋。很显然,暴怒中的女人触怒了他的逆鳞,以不可选的基因充作刀 锋。

捆绑的血缘施行卑贱的承袭,作废的婚契使她得以完全剥离。自捧的高贵以自拟的无罪加持,身心的优越感一瞬爆棚,极端的怨恨下她口不择言抑或是吐露真心,用最利的刀刺向她失败的婚姻。

这一刻她不是母亲,面对婚姻的遗物她毫不留情,报复的快感没顶,她甚而忘记捅 穿的肉体带着自己一半基因。

于是最终女人捅穿自己。

踉跄的脚步带翻桌椅,女人跌坐在满地狼藉里,一时的愣神后她抬起头,望向男孩儿的眼光满是不可思议。

男孩儿站在几步外,居高临下的注视冰冷得使她胆寒。震惊夹杂着悚然,她以全然陌生的视角审视男孩儿,基于性别的差距使她头一次感到隐隐的恐慌。

女人清晰地认识到,逐渐长成的男孩儿开始脱离她的掌控,他开始挑战她的威严了。

不,不可以。

在她未能觉察处,实际上她是依凭着对男孩儿的管控慰藉内心的。

失控的婚姻打得她措手不及,像溺水者攀附浮木,失败的婚姻遗产是她唯一能够抓牢的真实。这真实使她免于溺毙,她不可能轻易放弃。

于是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她清楚男孩儿怯懦的本性,这笃定使她于气势恢复强硬:

“怎么,你翅膀硬了敢和我动手了?你不是很厉害吗?有本事现在就走,自己养活自己啊!和你爸一样,都是靠女人吃饭的废物!你就是个废物!”

生存的筹码被她攥在掌心,物质资本赋予她轻蔑的底气,不论丑恶只须屹立。像是碾磨男孩儿将崩的硬气,女人撑地站起,尖细的鞋跟剁上零散的颜料,霎时褚红混石青绛紫沾尘泥。

原来人人皆为艺术家,只要主题是“生活”。

“我叫你画画,叫你画画...…”

喋喋不休的碎语配合暴躁的动作,一触即发的燃点层层堆积。肉眼可见的,男孩儿的胸口剧烈起伏,攥紧的指节甚而发出清脆的响。

女人却像受到鼓舞,略显磕绊地一步步往他身前走,语气甚至带了笑:

“哟,生气啦?来,果盆里有把刀,你照着我心口捅,一刀下去都解脱了。”

边说着她真的把手伸向果盆,冰冷的硬物被她塞进男孩儿手心。触冷瞬间男孩儿的身体明显一抖,他所有的动作尽收女人眼里。于是带了隐隐的得意,畸形的快感刺激她的神经。

“来啊,你捅啊!我告诉你不捅你就是废物!来啊——”

女人拔高的尖声撕裂耳膜,男孩儿不自主后退两步。

“你个小畜生、白眼儿狼!你有本事把我弄死啊——”

强势一瞬尽褪,毫无征兆地女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哭,不似人声的嘶嚎足使我浑身过电,熨帖的毛一瞬炸开。

忽而又听尖声一喊,我转眼望向男孩儿,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似的冲进里间,转瞬间有泛着冷光的条状物从他手心掉落。

“咣当—”一响后是他灌门的“砰—”,与此同时我瞧见女人止住了哭,嘴角甚而挂着一丝得逞的冷笑。

她弯腰将那“刀”拾起,我仔细看了看发觉那根本不是刀,只是一柄核桃夹而已。

说实话我很担心男孩儿,于是绕了围墙一圈踩到他卧室的窗外。

卧室没开灯,天生的夜视使我看清他:男孩儿头朝下趴在床上,削瘦的肩胛高高耸起,此刻正高频颤动着,想必哭得很伤心。

我隔窗蹲在墙头但没有发声,心有余悸是一回事,于心不忍也是很大原因。

我实在不懂这对母子的相处方式,或许这是人类特有的爱和特定表达?这与我们动物实在相差太多了,我们猫的方式简单直接很多。

嗐,我怎么能质疑最高级动物、质疑人呢?说到底我们只是人的玩件儿罢了。

06

忽然我瞧见男孩儿打开了台灯,清白的灯光使我看得更清晰,一只蚊子正立在他手背畅快地喝血。

美食当前蚊子自然舍不得松嘴,奇怪的是男孩儿也没伸手去打,他甚至没有驱逐的意向。正当我怀疑这孩子莫不是太难过失心疯了,就见他极快地出手,把蚊子盖在手心手背间。

说真的他这会儿去打已经晚了,那蚊子显然喝饱了一肚子,我越发迷惑了。又见他维持那个动作一分钟左右,眼见得快把蚊子捂死了。紧接着男孩儿缓慢抬起手,我瞧见那只蚊子已然奄奄一息,纤细的翅膀细弱的腿儿,看起来都蔫蔫儿皱皱的。

我本以为男孩儿会重复方才的动作,却见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用两指将蚊子的翅膀细致捏住,又用其余指尖配合,不费吹灰之力硬生生把翅膀扯下来了。

他可称精细的动作猛然使我想起墙脚的一幕,那日他也是这样的细致,将我胡须上的饼干屑一一捻除。

顿时我整张毛皮由里炸到外,割肉一样的寒意沿着尾巴梢窜绕脊骨,一时间极端的震悚竟使我挪不出一步。

我甚至做好了看他把蚊子大卸八块的准备,却见他用食指托起蚊子放到灯下细细地看,目光极尽专注,像是能从那残破的纤微身体里挖出前世今生似的。而后他做了一件让我毕生难忘的举动。

明朗的灯光下他用食指并拇指一捏,轻易地结束了蚊子的性命,两指各沾一点血,那红色在冷白灯光下尤显艳丽。然后他伸出舌头,用粉嫩的尖稍一卷,连血带肉蚊子的残骸全部入口。

那一瞬我目眦尽裂,浑身止不住地抖,下午吃的小鱼干在胃里翻江倒海。

接连着,我看到他赤红的一双眼满面泪流,尽可能张开的唇齿悬着丝像在爽朗大笑,又像无声嘶吼。凝滞的几秒后我听到他艰涩沙哑的一句:

“同病相怜,自相残杀...…好、好——”

他是被道义纵容吸血的蚊虫,扯掉翅膀的束缚或许是他应付的代价。他总会将那崇高的恩情偿还清楚,只要债主不再顾念他的死活。

蛾虫循着灯光,朝那隔窗的明亮拼命冲撞,哪管陷阱不论死生。

因为本性,更为道德。

男孩儿起身走向窗边,在他推开窗的一瞬我攒足气力一溜烟跑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跑得那样快,蚊子的血肉、撞窗的飞蛾,还有客厅隐隐传来的女人的咒骂,都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我头一次觉得自己轻快如风,所有的污秽同小院的灯火一起融于夜色。

我捉起四足奋力地跑,奔向天际骤白遥遥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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