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说红楼

2024-04-22  本文已影响0人  薛白衣

书中最爱红楼,却几乎没为红楼写过片言只语。一是怕冒犯,二来还是怕冒犯。解读红楼的文章千千万,所写很容易便会成为滥觞。但现实生活中亦难遇见同好倾谈,或偶有所感,终归无法宣之于口。前年因疫情困在日喀则扎什伦布寺近旁一酒店,长日不能外出,只能在院中长坐看书。同行团队中有人在左近听广播说解红楼,本欲上前搭腔,近身方才听清广播里讲解的人是自己一直不喜的一个作家。只能又作罢。

既爱红楼,又为红楼误。年轻时欲尝试写作,稍稍试验随即放弃。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自惭形秽。见识过什么是好的文字,自然不能忍受自己写出那些糟粕。再怎么写也写不出红楼这样的著作,那又何必去写。甚至在于阅读,选择也因此变少。新书多如牛毛,至少九成是糟粕,全然看不下去。

现在案边在读的是三秦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红楼,甲戌本加程高本的底本。我不是钻研学问的人。这个版本和通行本之间有何细微差异,我通读下来无从分辨。解说红楼的大家文字也看过一些,总体而言我个人十分不喜其中索隐派。什么明珠家事,什么顺治董鄂妃,什么小明王一类的,近乎魔怔。我个人看法,小说创作难免出现融梗,一个梗呼应上了,并不意味着全本都要呼应。考证派相较要好些,但也有许多坚定的主观臆断之语。当初看民国期间三大家的解说,蔡元培盖属索隐派,其文字就读不下去——其论点薛宝钗影射高士奇,真是主观得让人难以接受。胡适相比之下就好许多,起码大多有理有据。当然,胡适之后的一些考证派大发癔语的也有许多。我个人比较喜欢的还是王国维的解说,只就书中人物情节进行解读,探寻人物精神境界,不去无端猜度。到现当代作家,其中我个人偏爱白先勇的解说。但其中白老关于尤三姐的解读我不大赞同。根据前后文尤三姐很难贞烈呀,不能因为她横剑自刎了就把她形象拔高,毕竟前有“聚麀之诮”,“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后有“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之语。

但白老的解读中有个核心观点又是我极认同的,即程高本后四十回是根据曹雪芹原稿整理修订而来,原稿断续处则由高鹗增补。论断的原因有许多,大家可以去找白老原书观看。其中有一论据带有主观,却又很中肯,白老作为顶级的文字创作者,他认为从文章脉络,文笔及行文习惯来看续文多数同前八十回是有延续性的,不是凭空就能撰写出来的。我年少的时候读红楼,也喜欢读前八十回,更准确的说是喜欢读前七十五回。红楼第七十五回是“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第七十六回是“凸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寥”。在这之前的情节是抄检大观园,因为有探春的一巴掌尚不觉得贾府十分败落。但从七十五回起,大观园逐渐有凄冷阴森之象。一些读者痛骂后四十回狗尾续貂面目可憎,不知道是否也有这个因素在。后四十回的有些文字看上去力有不逮,有些情节衔接不顺,可能是因为原稿丢失他人增订,也可能是因为原作者未来得及仔细修订,但后四十回文章的立意其实是不低的——不比前八十回低。说到底,红楼一梦万艳同悲的底在后四十回。

后四十回有生硬不合理的地方,有些确实让人难以接受。最无理当属贾母对黛玉的态度转变,似乎一下子从和蔼可亲的外祖母变成霜刀雪剑相逼迫的狼外婆。“我可是白疼了他了”,“并不是我忍心不来送你,只为有个亲疏……若与宝玉比起来,可是宝玉比你更亲些”,这样的话语未免太直白,竟是将贾母以往对黛玉的好处全都抹干净了。

至于有些读者大为诟病的五香大头菜,我倒不觉得有多大错处。林妹妹也是可以食得五香大头菜的。近来翻看《故宫宴》一书,宫中皇帝的吃食并不尽是茄鲞和莲叶羹一类,也有一些简单的小食。乾隆下江南,好食莴笋,其吃食也并不是一味稀罕。林妹妹不吃大头菜,和皇帝扛着金锄头,大概是一个道理。

不接受林妹妹吃大头菜的读者,估计也不大会接受林妹妹放屁。自有红楼,钗黛之争就一直不断。大抵分成拥黛派,拥钗派,兼美派。我大体是兼美派。女儿家是水做的,姐姐妹妹终是可爱的,哪就面目可憎起来。以我的观察,所谓拥黛派或拥钗派,都是拿完人的标准在考量别人,只要一着错就是百死莫辨。薄钗的,必说滴翠亭扑蝶戏码;抑黛的,定有“母蝗虫”之论。不如多看看黛玉的活泼娇俏,宝钗的持重识趣。我家阿宝曾有言论,朋友三类,一种是玩乐之友,一种是良师益友,一种是谈心之友。三类朋友都是要有的。如果能和湘云玩乐,与宝钗探讨,同黛玉谈心,挺好。

书中年轻女子,面目可憎的少。也就金桂宝蟾秋桐几个,是确切让人生厌的。妙玉清高造作,可才情耀目;晴雯骄横,却勤勉利落;惜春冷心冷面,但不贪恋荣华……作者笔下写出了人性幽微的差别,塑造人物不是单一脸谱化的。即使是恶少薛蟠,在内对母亲妹妹诸多回护,在外对兄弟朋友仗义相助。听闻尤三姐柳湘莲之事,呆霸王尚能为其一哭,可见是性情中人。

年少时读至晴雯被逐一节,难以理解宝玉的“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便在心里痛斥宝玉懦弱。这也是自己当时阅历少所致。跳脱出时代局限来看红楼,本来就有误。何况人有千万种,岂能人人似我,所以有些时候讲究人同此心,有时候又不能讲究人同此心。允许宝玉成为宝玉,是我看红楼的成长。年少时,代入宝玉的视角,因宝玉一句“林妹妹不说这样的混账话”,便也觉得宝钗规劝宝玉读书走经济仕途不好。现下看来,宝钗劝学其实哪有什么不好。宝黛同心同德固然好,而宝钗劝学也无需诟病。

言而总之,红楼一书常看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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