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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深处:老屋与鳏夫

2017-08-25  本文已影响241人  程旻子
文/程旻子

01

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妻曰鳏。

村里的人,不论老幼,都称那主路东南角边上野花野草疯长丛生的老屋下的男人为鳏夫。

那破屋下令人鄙夷的的三个鳏夫!

一日,天又下起瓢泼大雨,狂风掀起了老屋房顶的一角,雨水肆无忌惮的落下来,三个男人咒骂着,慌慌张张地跑去找来几个破旧的盆子,接着雨水,雨水接二连三的打到盆里,又向四处溅了开来。

看着没辙,索性作罢,男人不再管雨,又回到各自的床上躺下来。

鳏夫老大听着雨睡着了,梦中,他在遥远的路头间捡到了一个姑娘,于是带回家,娶做媳妇。从此,老屋变得明亮起来,烟火袅袅,日子开始有了盼头,等着能有一个胖小子出生就更好了。

老大留着口水,笑醒过来,伸手一抓,黑漆漆的一片空虚。

老屋外,雨停了,可烟火、姑娘、媳妇、胖小子却一样也没看见。

02

三个男人,其实是一个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

那父亲的妻子在怀第三胎的时候身上就不大好,待生产时,难产,折腾了两天两夜,最后终于生下一名女婴,但妻子产后大出血,没几下便死去了,躺在现在的这间老屋里的床上,幽怨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是五十年代中期,一来村里的女人生孩子都是在自个儿家里生,从来没有去医院待产的说法,没有这个条件;二来家里实在太穷,家徒四壁,糊口都是问题,哪来那么多讲究。

但眼看着妻子迟迟生不下来,杀猪般的嘶吼着、咒骂着,折腾的死去活来。一阵一阵的挣扎之后,妻子变得很虚弱,看样子快要不行了,那父亲急道,“坏了,坏了,生老大、老二时也不这样啊,这次怎么就不行了呢?”说罢,慌忙跑去邻村请了一个产婆来帮忙。

那产婆是远近皆知的,周围很多孩子都是她接生的,很是信得过。但多少年下来,产婆年事已高,已经快八十的样子,所以行动很缓慢,说话也不大利索。最后,孩子终于还是在产婆的帮助下生下来了,但妻子大量出血,连产婆也无能为力。

家里唯一的女人就这样没了,在婴孩的啼哭声中撒手人寰。

从此,老屋变得越发没有了生气。父亲难忍丧妻之痛,终日郁郁寡欢,家里的事也无心打理,最后竟变成了不管不顾。女婴生下来就不大好,又没人悉心照顾,不久之后便夭折了。

那父亲也由此而变得疯魔了一般,终日慌神慌脑,嘴里不停的嘀咕着,总是念念有词,可谁也听不清他说的到底是些什么。

一年之后,父亲的精神才趋于正常,但却变得异常的沉默寡言,显得孤独,离群,厌世,他的后半辈子,一直如此。

且说那一双儿子,老大和老二在母亲没了时,倒也没怎么要死要活的伤心难过,流了一些眼泪,慢慢也就麻木了。

那时候,大儿子十五岁,二儿子十岁,已经能够出大力气,干一些粗活重活。父亲精神失常之后,一双儿子便撑起了家,撑起了老屋。

说是撑起了一个家,倒也没那么大出息,因了可怜,就有了可恨。

老大倒是有一颗聪明的脑袋瓜,长得也不赖,但就是太懒,天天得睡到日晒三竿。

老二是个哑巴,能比比划划着跟别人沟通,他很是憨厚老成,可因为是哑巴的关系,在村子里没少受别人的欺负。

在老屋下的那么一个家庭里,老大和老二从小几乎没受过什么教育。老大念了几天学堂便辍学在家,勉强识得几个字,老二却没那么幸运,连学堂都没进过。他们就这样跌跌撞撞着长大,越长越偏,越长离别人的距离就越远。

03

时光流转,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那父亲已年近七十,白发苍苍,佝偻着背,眼神浑浊,似再也无法向生活做出抗争,只能慢慢的等死了。

老大五十好几,依然好吃懒做,今天到村东角晒晒太阳,明天到村西角找人唠唠嗑,终日无所事事。老二也已四十多岁,除了会到山里放放猪,做一些田地里的粗活,别的一切都仿佛跟他无关。

他们都没有娶媳妇,娶不起,也没有女人敢嫁,一贫如洗,穷的叮当响,靠着田里那几亩贫瘠的土地过活,刀耕火种的,都是靠着老天赏饭吃,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谋生之计。

三个男人一辈子浑浑噩噩,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既无奈着,也劳苦着。

村子里的一部分人,对这老屋里的三个老男人,甚感不屑和鄙夷。有的人戏谑的称他们为“老鳏夫”或“鳏夫”。常常不经意间提到,便说那老鳏夫家怎样,或鳏夫家怎样。久而久之,人们便习惯了这个称谓,不再称呼他们的名字,而是以“鳏夫”一词而代之。

渐渐地,连五六岁的小孩子听到“鳏夫”一词都知道说的是那老屋里的人。“鳏夫”,从此成了老屋里老父亲、老儿子的新名字。

04

老屋历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摇摇欲坠着,却始终没有倒塌,依旧颓然的立在那儿。

老屋只有三面土墙围着,几根柱子和横梁搭建在一起,起初屋顶上盖的是编扎起来的稻草,这稻草屋顶经过一轮又一轮的雨雪风霜之后,被侵蚀的不像样子之后,又得扎稻草重新更换一次。直到后来,村里各家各户都翻新盖起了新房子,他们家才慢慢换上了瓦片房顶。

又是一些年过后,瓦片的局部也慢慢坏了,遇上大雨天,必定又漏起雨来,没钱再修,也懒得再修,这便只能拿来锅碗瓢盆在底下接着雨水。

老屋周围的野花、野草每到季节都要疯狂生长,掩映着落破的老屋。远远望去,煞是好看,因为从来没有人去管它们,它们生长得越发放肆,几乎要把老屋淹没。

村里的小孩们会去老屋摘一把野花、野草,高兴的抱着一捧红红绿绿,找一个地方,玩起过家家来,那样的童年,成为不少人的美好记忆。

到了另外的季节,野花、野草便慢慢消亡下去,它们的种子却在地底下静悄悄的孕育着,等待着下一个季节的到来。就这样,随着季节的变化,老屋的样貌也因四季而变得不同。

05

话说,自那日做了娶媳妇的梦后,老大寻思着这日子算是越过越没有活头了,便想要来一次破釜沉舟。他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这村子,没有走出过村里的那座大山,没有看到过外面的世界。

想着父亲和弟弟是不可能走出去了,自己再这样蹉跎,怕也要默默终老于这破旧的老屋里。

他常常听到村里的人们谈天说地,从外面闯荡回来的人高谈阔论着外面的花花世界。于是,慢慢的,他从别人的口里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多么的不一样,外面世界的钱要比在自家田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耕耘的收获而来的快得多。

终于有一天,王寡妇家的侄儿从外面打工回来了,并带回来一个缅甸媳妇,这是村里的大新闻,人们纷纷议论着。

据说这缅甸媳妇是花了两千块钱买回来的,这种情况在缅甸那边很常见,边境上的中国男人,有不少到那边去买媳妇的,那些媳妇,便宜又好生养,还很能吃苦耐劳。

这可比一般的正经娶媳妇要划算多了,听说竟然有这样的好事,惹来了好多人上门取经。

原来,在那中缅边境,只要有意向,准备好足够的钱,会有专门的介绍人帮忙牵线,看后互相觉得满意,把钱交到那姑娘的亲人手上,便可把这姑娘带回家了。

说是姑娘,可其中也有寡妇,也有嫁过人、生过孩子的一般妇人,她们年龄不一,经历各异,但都有一个相同之处,即因贫穷而四处奔波,想要再找个男人,好托付终生。

这之中,也不乏被爹妈或兄嫂卖出去的,只不过卖之前会先找姑娘劝说一番,姑娘半推半就着也就被带走了。

中缅边境一带,很多缅甸人都已被汉化,大多会说汉语,并了解中国人的生活习俗,所以这些被买来的缅甸媳妇,很快就可以融入到新的家庭,很多边境地区的村镇里,都有缅甸媳妇的存在。

06

缅甸媳妇的到来,算是给村子的人开了眼界,也更是给了老屋里的鳏夫老大很大的鼓舞,平生第一次,他有了一股热血的冲动,迫切的想要冲出去,施展一番自己的才干。

老大去村子一公里外的市集上给父亲和老二每人买了一双胶鞋,还有两件蓝布短罩衫,回来后向他们说了自己要出去闯荡的想法,叮嘱着要他们管好田里的庄稼,完了还爬上老屋把房顶修了一修。

老大把一切准备妥当,才安心的准备出发。

父亲和老二也并不能阻止什么,就依他去了。

村里的人知道老大的出走后,瞬间炸开了锅。有人说,“那老鳏夫,指不定出去晃荡两天就回来了,他都那把年纪了,他没那闯的胆量。”有人说,“外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边境很危险,弄不好就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又有人说,“看他像是把后事都准备齐了,还安顿好了老爹和憨弟弟,应该是不打算回来了,或是怕自己回不来了。”一时间,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老大在外面究竟会怎样。

从此之后,老大便杳无音讯。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都没有见老大回来。

时光一晃就过了一年,老大还是没有回来。村里人的议论和揣测都多了起来,人们普遍觉得老大要么就是不想回来了,要么就是已经死在外面了。

有热心的村民觉得留下来的老父和老二很可怜,隔一阵儿就到老屋里去安慰一番老父和老二。慢慢的,人们便不再怎么提起老大了,都认定他可能已经死在外面了。

老父和老二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自顾过着寡淡的日子。

有一天,村民看到老父在路头烧起了纸钱,沉默寡言数十年的他竟有模有样的念起祭词来,“保佑儿子有钱花”,“希望儿子在那边跟母亲团聚”,“下辈子投生一个好人家”,诸如此类的,念了很久很久,念完又对着老大去的方向作揖,跪拜,烧纸钱,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认真而缓慢的完成着一个长长的仪式。

又一年过去,老父更老了,好几次病倒后都像就要黄土归西了,可没几天又奇迹般的好了起来,人们不时的感叹着生命的顽强,说那可真是越穷苦可怜的人,生命就越经得起蹂躏。

07

这一天傍晚,村民们照例三五成群的来到村头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核桃树下,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着天说着地,道着家长里短。

忽然有个妇人指着前面惊呼道,“你们快看,那是谁?那不是那个,那个……”

众人纷纷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男一女背着大包小包,径直往这边走来。待走近了,才看清楚那男人的面目,原来是鳏夫家的老大,两年过去了,老大居然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女人。

人们既激动又惊讶,七嘴八舌的说着,叫着,簇拥着这两人往老屋家走去。进到老屋,一家人见到彼此,均掩面而泣,又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只见老屋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大家纷纷对老大问寒问暖,一面又像赏猴一样的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带回来的那女人。

女人无疑是个缅甸人,皮肤黝黑,操着一口夹生蹩脚的汉语,长得很不好看,嘴巴很大,微微歪向一边,眼睛有一点斜瞟着,像是有天生的缺陷,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总之怎么看都不完美。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不自觉的替老大感到高兴,他这老鳏夫也有媳妇了,老屋终于有女主人了。

且说众人围着老大要他叙述自己这两年在外面闯荡的经历,说他如何生平第一次坐上了长途汽车,辗转好几次到了中缅边境的小城,然后如何在那边找到一份帮人开垦农场的活计,之后他也不敢再到处去闯,便安分的呆了下来。后来,经一个工友的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媳妇,一来二去,两人便好上了。

女人的家人都已离世了,唯一还有点沾亲带故的,是自己的一个婶婶,在缅甸的村庄里,依据族群的规定,婶婶自然成为女人的监护人,外人想要带走她,必须要得到婶婶的许可,否则族里可是不依的。

女人结过一次婚,嫁的是缅甸男人,婚后生了一个儿子,但那缅甸老公对她极其不好,不是打就是骂,后面就分开了,儿子留在了男方家。女人就到处找一些粗活来做,以维持生计,直到后来遇到了老大,便想着可以一起搭伙过日子。

老大给了女人的婶婶一些钱,便算作是正式的将女人给娶了。后来,农场实施改革,要精简劳工,老大因年纪大的原因便被淘汰了。思前想后,老大决定带着女人回家。

这就回到了家乡的老屋。

08

女人的缅语名字很拗口,老大特意宰了家里的一只鸡,在一口大黑锅里煮上,随后请来了村长,准备好好进行招待,托他给自己媳妇娶个名字,“得娶个好名字呢”,老大说着,期待着村长口里吐出的好名字来。

村长突然被叫来,毫无准备,于是思忖了良久,反复的推敲来推敲去,最后终于说道,“春凤,春凤怎么样?好叫,也好记,听着一点都不像缅甸人嘞。”老大听罢,高兴的叫起来,“好,好,就听村长的。”说完就把女人拉过来,教她念起了自己的名字。

春凤其貌不扬,可人很勤快利索,花几天的时间就把家里重新收拾了一遍,老屋顿时呈现出了几十年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新鲜样子。

老大也不似从前那般好逸恶劳了,带着媳妇上山下地,忙里忙外,日子慢慢变得好起来,明亮起来。

人们说,这家人可终于要翻身了,有了女人,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老父还能吃能喝,做一些轻便活计,哑巴老二逢人便指着家里,高兴的比划着,日日埋头做着自己的农活。

一切腐朽的气息似乎在缓缓退去,迎来一种久违的崭新的味道。

老屋依旧在花丛、草丛中屹立着,誓不抛弃自己的主人。屋外的一片院子,已被春凤悉心开垦出来,种上了辣椒、茄子和青菜,完了又在老屋的背后挖出一片土地,种上了好多好多美人蕉。

种的蔬菜已经成熟,并尝鲜吃过一轮了。屋后的美人蕉长得很好,一阵雨过后,娇嫩的小花冒了出来,之后一次比一次开的多,最后都开满了,满园的花随风在老屋的身后摇荡着,绽放着。

一年后,春凤怀上了老大的孩子。

老屋的主人终于要有后代了!

梦里的景象在生活中实现,烟火,媳妇,胖小子,都有了。老大伸出手去抓,抓到的不再是无尽的空虚,而是有了坚实的力量,虽然这力量来的太迟,太迟。

时间已来到了千禧之年,世界欢腾,开启了新的历史纪元。

那一年,老屋在世界的一个角落里,犹如一粒尘埃,却也见证着家和人的历史。

慢慢的,老屋里的男人,不再被人唤做“鳏夫”,像时间的纪年每年都要换一个数字一样,他们也有了自己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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