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1 一次小镇青年的聚餐

2018-01-04  本文已影响119人  杨矗矗

杨矛盾从上车的那刻起就开始喋喋不休,不知道是因为出门前刷多了微博,还是满街的红色标语惹恼了她,她甚至有吓一跳,在无意间抬头突然被一张脸蛮横闯入视线时。

一幅巨型宣传牌,头像旁边配有和脚下这片土地没太大关系的漂亮话。

设计毫无美感。

几分被愚弄后的气急败坏,几分被绝对强权注视的恐惧。

她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想到《1984》中的老大哥,想到《疑犯追踪》“You are being watched”的长段片头,她甚至还想到了央美学生葛宇路对创作作品(跟监控摄像头对视)的解读,“在这里,我质疑的是一种监控的权力。”

敏感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灾难。

开车的是王厉害,一个在中学跟班主任干完架后毅然辍学的葬爱少女,如今社会我青姐,人拽路子野本尊。

副驾驶坐着李绕圈,男,医学狗,工作不久刚考到北大研究所,具体在哪工作过通过了哪个专业一概不知,这货打小这样,从来不正面准确回答问题。

张明白跟杨矛盾在后排,中间夹着刘双鱼。

张明白,艺术系研究生;刘双鱼,帝都985、211院校毕业,理科狗研究生;杨矛盾,放着代码不好好编想不开跳进新传火坑的二流学校研究生。

抛开学历、际遇、过往荣辱,他们有个共同的名字,小镇青年。

确切点,城乡结合部里那个“乡”的青年,好朋友。

杨矛盾喜欢跟她们一起玩,不用刻意找话题各干各的也舒服状态,像全身每个细胞都被打开,轻松而安全。

她一向话不多,事实是她一般不怎么开口,基本上都是听她们聊。

她们总是拌嘴,又打又闹,有时吵不出胜负就双双拽出杨矛盾问,“你说我们谁说得对?!”

杨矛盾也不回答,就笑。或者直接翻个白眼,骂句,“神经病啊你们。”

她不知道这群幼稚鬼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她只知道她很爱她们,远远超过她们以为。

那晚没喝酒,进了个贴满《灌篮高手》海报的隔间,还挂着湘北10号和陵南7号队服。

那晚杨矛盾话又反常的多,从北影女大学生被性侵反被控告诽谤,到杭州保姆纵火案物业方、消防方不回应;

从A、B站海外影视纷纷下架,到《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

从李银河先生被禁言3个月,到微博关注博主众多遭受删帖、封号及警告;

从“太子党”到“无所畏惧”各类关键词被魔幻般屏蔽;

从VPN逐渐消失,哈工大、北邮墙技术的建成,到福科全景敞式监视,网状的、弥散性的从身体政治到精神入侵的权力控制;等等。

起初大家都只是在听,似乎是到了一定的饱和程度,张明白才跟杨矛盾讲,“你一个学新闻的,不应该对这种事儿早就习惯了么?你在愤怒什么?”

“习惯了就一定是对的吗?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嫌温水煮青蛙太慢,然后明目张胆地下手?”

张明白了解杨矛盾,比其他人都了解。

但还是反驳了她,刘双鱼也是。

“你不是鲁迅,况且你看那么多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他们都在选择性失明失聪,你又能改变什么?”

“我们知道你的意思,你想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现在我们知道了,又能怎样?”

“你要明白,很多人还不如我们想的多,光是生活本身就够头疼了,房价、工作、教育、婚姻,你说的制度架构没人听得懂,也不想懂。”

没人听得懂,也不想懂。

气氛有些尴尬,李绕圈抿了口杯子里的水试图缓解道,“这么跟你说吧,像我们这种搞技术的,言论管控、文化限制对我们实际生活影响不大,我们为什么要关心跟我们没有明确关系的事情呢?”

杨矛盾突然陷入了恐慌,对所做一切徒劳的恐慌,这些人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最最在意和自以为彼此懂得的朋友。

她原本是个理科生,她知道理科生对文化方面普遍的迟钝和瞧不起,就像现在还存在的文理歧视链。

正因为这样,她才冲冠一怒为启蒙般的换了专业,现在看来竟是笑话。

曾经跟交好的大学数据结构老师聊起来,连她都说,你们文科生就是想太多,又不能创造可以短期变现的经济,当然不被重视,说的话自然没有分量。

杨矛盾不会因为这些话而不喜欢她,可她知道这些话是不对的。

因为即便政治都不是最终的目的,文化才是,思想才是。

而这些,都不单单靠技术可以完成,技术背后永远是人在操控。

于是杨矛盾害怕了,倒不是害怕观念分歧,而是害怕被误解。她怕她们嘲笑自己天真,怕她们也跟其他人一样说她读书读傻了。

怕她们觉得自己跟她们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了。

有一瞬间杨矛盾清楚看到张明白、王厉害、刘双鱼三个人周围形成了一堵透明的墙,她们在里面,自己在外面。

坚不可摧,无法沟通。

其实她们早已经长大了,幼稚的是自己。

“我给你讲个事儿吧”,王厉害说。

“上段时间租房子的地儿要拆迁,房东不愿意拆,上面就来找我。一群人模狗样的人民公仆欺负我一个小姑娘,朝我吼,我那30多个孩子没午饭吃,你猜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们爱去哪儿吃去哪吃,孩子没地儿睡活该。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我小饭桌合法经营,他们不顾反对意见拆迁,反倒我们活该?

房东无奈签字后,他们一次再没来过。下三滥手段我们都懂,然后呢?”

“还有一户不同意拆你知道最后这么了吗?半夜雇社会流氓去砸人家玻璃,铲车捅人家房子好几个大窟窿,还把人带到办公室打到凌晨2点,就那晚,回家后亲妈死了,都没见着最后一面。”

“在我们这种小地方,你想表达的那些不公、龌龊我们都经历过了。你不是个空想家,你也都见过、经受过的,所以我们才要拦你下。

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心中的“自由民主”被践踏,我们不能眼睁睁见你折磨自己,还顺手推你一把。”

杨矛盾几乎当场就要哭出来,在听到刘双鱼接下来的几句话。

“你开心吗?

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懂得太多又不肯放过自己,太无力了。我们担心你。”

张明白看着杨矛盾也想说些什么,又咽了下去。

“下一题,不聊这些了”,张明白把话题引到了别处。可是杨矛盾后来什么也没有听到,呆呆坐在那。

后来散场,回家路上杨矛盾还是一个字都不讲,这么多年少有的在她们面前失态,完全丧失语言组织能力。

虽然也只在她们面前失态。

送完她们到家门口只剩下了王厉害和杨矛盾,王厉害说,“我们三个有天聊起了你,张明白描述的那个你我不太懂,她说你跟一般人不同,你是有大世界的人。

可是我不懂那个你没关系,我只希望你能活得高兴。”

“她其实特别担心你。”

没有哇的一声,只是默默掉眼泪,沉默的委屈的无助的感动的,杨矛盾知晓了她们的用心。

“放心,不会自杀,不会被失踪。你的那些欲言又止,我都有看在眼里。”

杨矛盾发给了张明白。

在张明白、王厉害、刘双鱼和杨矛盾之间,不言感谢。不在场的几个也是。

书读越多,人见越杂,越觉得有些人珍贵,连语言都显得是陪衬。

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过,是幸运儿的福气。

第二天,她们讨论起了工作、买房和结婚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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