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九月九
九月九，重阳日，艳阳高照。
向荣轻拄拐杖站在龙须山巅。长风浩浩，掀起他的衣角，舞动他斑白的发丝。
“我的家，正对着龙须山呢。站在那山顶，直望前方，就能看到对面山尖上我们家那三间红瓦房。”向荣的耳边又响起美秀温柔的声音。
两天前，他和儿子驱车两千多公里，从南方一个大城市赶来这个中部小镇。
这个地方比不得大城市的繁华，但从宽阔的马路和马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小洋房看起来，并不算落后。一路蓝天白云相送，金色和青绿交织的田园风光甚美，惹他不时引颈欣赏。
早上到达小镇的时候，正逢赶集，车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缓缓通行。向荣摇开车窗，问从车边经过的路人龙须山在哪个位置。路人侧转身子，右手往后一指，“继续往前，爬过前面那个小矮坡，再往前开半里路，有个丁字路口，在那左转，笔直开到山脚。”
美秀曾经和他说起过，她家乡那座龙须山是东海龙王布雨时不小心掉落的一根胡须。当龙须山终于出现在向荣的视野，那在金色盆地尽头一字绵延的矮小群山，确有龙王细长胡须的韵味。
儿子将车停在山脚一户人家的水泥平地上，扶着向荣下了车。
再矮小的山，真正到了跟前，也只能仰望。山上林木葱茏，风送秋凉。向荣拄着拐杖，在儿子的搀扶下，缓缓行走于羊肠山道。歇了五次，终于到了山顶。
此刻，长风消弥了他额上的晶莹，也驱散了他身体的疲惫。眼底的青山绿水和金色沃野，好像他小时候生活的故乡。这一切都不陌生，在美秀一年又一年的描述中，他对这些风景已经谙熟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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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自禁地，他又想起了美秀第一次来他家时的样子。十年前，刚过正月的一个上午，他家的门铃响了。透过猫眼一看，瘦小的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长统棉服站在门前，身边放着一个大大的蓝色帆布包。齐耳短发，干净利落，望着猫眼的眼睛闪着和善的光辉。
他打开门。“向教授，我是来你们家做保姆的。”这是美秀说的第一句话，声音细小温柔。
那一年，向荣69岁，是一家医院专攻肿瘤的返聘专家，一周去医院上两个半天班，平时有疑难病症需临时去医院会诊。他的老伴于一年前去世，儿子和女儿尽管工作很忙，但总不忘轮流回来照顾他的起居，安慰他的伤痛。不忍孩子奔波劳苦，过年的那天晚上，他和两个孩子说，干脆请个保姆吧。
一出正月，女儿打电话告诉向荣，给他物色到了一个保姆，五十多岁，湖北人，上午就会过来。果真，向荣在家没有等多久，美秀就这样站到了他的面前。
自从有了美秀后，儿子女儿除了节假日就比较少过来了。美秀来当保姆的第二年，医院就体恤向荣，不再让他坐班。因此，除了偶尔去医院会诊，向荣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家待着。
毫无疑问，美秀很能干，家里窗明几净，饭菜可口。美秀也很健谈，传奇故事、家乡轶闻、小区广播，放下书本的向荣听着颇有趣味。
一切都很好，除了美秀偶尔看他的眼神。一次偶然的机会，坐在书案边的他起身去添茶水，一回头看见美秀坐在沙发上，眼神迷蒙地看着他，似乎有一点点惆怅。他的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女儿曾经告诉过她，美秀的老公几年前已经去世，好像并无子女。他猜不透，这平常总是笑着说话的女人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美秀似乎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向荣加了茶水回座，也没见她挪动位置，改变表情。
有了这次发现之后，向荣便时不时能捕捉到美秀投在他身上的忧伤目光。时间长了，向荣的心里也跟着起了变化，他很想知道，这个保姆开朗中总含忧伤，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一次吃饭时，向荣试探性地问她：“美秀，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美秀莫名其妙，“没有啊教授。”
那个问题就像是一条虫子，在向荣心里不停钻。向荣忍不住和好朋友阿汤提起这件奇怪的事。
“莫不是看上你了？一个教授，家里有钱，人又儒雅，年纪也大，抓住你，她这一辈子就能过上好日子。不过，毕竟是个女人家，有这种心思，不好开口呢。”阿汤像个算命先生，说得头头是道。
向荣越来越爱和美秀说话了，只要没事，他也和美秀一块去买菜。美秀觉得不解，他说：“去菜市场闻闻人间烟火味嘛。”
时间如水流逝，转瞬三年过去。周末回家探望向荣的女儿渐渐觉得，父亲对美秀说话没了以前的客气，甚至美秀在厨房做饭的时候，竟会去帮手。这可是自己母亲从来没有获得过的待遇。她心里疑窦暗生，越加留神，越加心惊。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告诉弟弟心中的怀疑。
“啥？你说爸爸看上保姆了？”弟弟惊讶地问。
“十有八九是啊。”
“那怎么行？这个保姆看着慈眉善目，没想到也是这样一副卑劣面孔。不行，我今儿就去辞退她。”
“唉呀，等等。我看着保姆这边好像没那热乎劲呢。”
“那是咱爸自作多情了？”
“谁知道呢？”
“那也不行啊，这孤男寡女的，迟早我们得叫她后妈。换个保姆吧。”
“怎么换啊？人家又没做错事，咱爸又没和我们挑明说。你大喇喇地冲出去说这个，合适吗？要造反也得有个由头啊。”
两姐弟暗自准备，只要老爸一开口，他们就揭竿而起。然而，他们等了三年，直到美秀出事了，也没等来老爸的官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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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秀是在和向荣买菜时发生的意外。当时，他们拎着买好的菜，一前一后走在桥上人行通道。突然一辆小汽车疯狂地在马路上蛇行，最后对着走在前面的向荣冲去。行人发出惊叫，向荣惊得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落后几步的美秀猛地冲上去，把向荣狠狠往前一推，自己却被汽车顶在桥的护栏上。
向荣被汽车擦伤了后背，并无大碍。但是，回头一看美秀，她趴在汽车盖上，身子己经变形，衣服口鼻尽是鲜血。
出事后，向荣痴痴傻傻地跟着医生转，从急救室到太平间，不喝水也不吃饭。他的儿子和女儿从家政公司问到美秀哥哥的电话，打电话告知这个噩耗，并让他尽快来处理后事。
美秀哥哥来到向荣的面前，向荣向他跪了下去。美秀哥哥忙扶起向荣，说：“向教授啊，我们感谢您呢，十六年前，美秀的老公患癌症，我陪他在您医院治病，是您带医生护士给我们捐款，给我们做医药费呢。”
向荣仔细看着美秀哥哥满是皱纹的脸，依稀想起了当年那双流泪的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稍稍变得浑浊，却和美秀忧郁时的眼睛多像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交通事故的原因查出来，是小汽车刹车失灵，司机穿着拖鞋开车，脚卡在油门。一切尘埃落定，美秀哥哥要把美秀和赔偿带回家。临走前，向荣额外给了美秀哥哥一大笔钱。他站在门口，看着美秀哥哥坐上儿子的车，往火车站的方向驶去。车子瞬间不见踪影，视网膜中，一缕细细的轻烟在空中袅袅升腾。
向荣没有再请保姆，女儿将他接过去同住。去年冬天开始，向荣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心慌气短。女儿出去上班，一个人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总想起美秀和他说起的美丽家乡。他和儿子说，他很想去看看。
如今，他终于看到了美秀的家乡。一切都如她所说，真的是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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