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打赢的仗,已填过的坑——孙震1937.07~1938.0
【1937.07】
6日,刘湘、邓锡侯、孙震、李家钰等川军重要将领在重庆上清寺范庄参加川军缩编会议。会议由蒋介石的代表何应钦与顾祝同主持,已经开了两天。校长派出两员大将,与其说是开会,不如说是谈判。
国民政府要统一川康军政,意志坚决。四川军阀打了二十来年,巴蜀大地早已不堪重负,就是军人自己,也困惫不堪,想有个改变。中央和地方有了共通的意愿,所以有了这次主题为军队缩编的会议。
由于涉及国家的整体利益、一省的地方利益及与会人员的私人利益,这一主题的会议已经是第二次召开,之前也有过时间不短的酝酿。何应钦在作“整军之意义”的报告,川军诸将各自打着小算盘,会场涌动着波诡云谲的复杂暗流。
8日,北平卢沟桥中日两军交火的消息传到会场,气氛陡变。
缩编的主题灰飞烟灭。刘湘、孙震等川军将领当即起立,请求率部出川抗战。
【1937.09】
8月以来,动员、整编、处理私事,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1日,“四川省各界民众欢送出川抗敌将士大会”在成都少城公园举行。出川部队代表、各界民众代表、大中学生上万人参加大会。刘湘、邓锡侯、孙震等川军高级将领戎装整齐,同张澜等社会贤达一道,端坐在主席台上,会场充满庄严、肃穆、悲壮、激昂的气氛。出征将士及各界代表分别致辞,“抗敌后援会”代表向刘湘等赠送大锦旗,赠给孙震的锦旗上大书“为国干城”四字。
出征之前,川军很臭,自己把自己打臭的。连年弱肉强食的惨酷血拼,苦了百姓。客观地说,孙震在当时川军将领里,口碑之好,无出其右。然而,身在污泥,安能不染?
也罢,来不及愧疚了。
6日,孙震的41军率先开拔的部队是122师364旅727团,团长张宣武率部由驻地德阳县孝泉镇出发。其余部队从绵阳、广元等地陆续出发,川军由川陕大道(即古金牛道)步行,北上抗日。
【1937.10】
22日,邓锡侯、孙震、董宋珩等6人,乘坐欧亚航空公司飞机直飞西安。这时间与先期出发的大军大致同步。士气很旺,41军前锋、122师364旅已经在旅长王志远的率领下到达西安几天了。
邓、孙一到西安,即致电军令部长白崇禧,质问陕西方面不给川军换装的事——到西安换装,本是出发前说好的事情。白崇禧解释说,军情紧急,川军换装由山西第二战区负责。
川军普通士兵未必清楚日军有多厉害,至于他们自己的装备低劣,那倒是明摆着的事实。
抗战初期,川军各部使用的步枪十分之八为川造,十分之二为汉造,由于使用已久,质量太差,多数连刺刀也没有配。轻重机枪数量极少,每师多则十余挺,少则数挺。每师除数门迫击炮外,山、野炮俱无。
士兵每人仅有粗布单衣两套(短裤)、军便帽一顶、绑腿一双、单被一条、小单席一张、草鞋两双、斗笠一顶。棉外套每班仅三、五件,只有在冬季值勤与担任警戒时轮流穿。此外,每人有搪瓷碗一个、竹筷一双、粮袋一个,少数士兵有白铁皮水壶一只。
所有追击炮、重机枪、弹药均由士兵人力背负。偶有骡马,也是临时征用,难免天怒人怨。
在通信器材方面,无线电台仅配备到师,步兵团只有电话机二、三部,有的团甚至一部也没有。
这样的军队,不要说打日军,就是倒退几十年回去打八国联军,也难言胜利。
军情确实紧急:防守娘子关的第二集团军孙连仲已经打到不满六千人。
孙震的41军、邓锡侯的45军在西安合编为第22集团军,邓锡侯任总司令、孙震任副总司令——原计划合编的李家钰47军已经被其他战区截留。22集团军共四万余人,陆陆续续来到陕西,来一批,走一批,由陕西火速输送至山西前线,随机划拨给需要补充兵力的部队。还没见着日军,自己的指挥系统已经紊乱,怎么打仗?这正反映了抗战初期举国惊惶无措的状态。
川军先赴太原,总司令邓锡侯在太原北营南畔村遭遇日军,堪堪脱险,全军锐气先失。又改调寿阳、阳泉一带,参加娘子关、测鱼口作战,以巨大牺牲,完成掩护友军转移的任务。
26日,娘子关失守,41军建制被彻底打乱。
日军有多厉害,孙震早就知道。
1931年秋,孙震借口治病离开部队赴上海。第二年初,“一二八事变”爆发,中日两军战于上海。孙震侄子孙元良时任88师259旅旅长,力当最艰巨之线。滞留上海期间,孙震密切关注淞沪战况。应他的要求,孙元良派副旅长李某,向孙震报告战况,介绍日军情况。孙震早已意识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上场。
【1937.12】
上旬,邓锡侯、孙震集结川军零散部队于山西洪洞,多数部队减员过半,遂以两团合并为一团进行缩编,多余军官返回四川征募新兵。于是多数部队一旅仅辖一团,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滕县、徐州作战。
洪洞整编期间,恰好八路军总部也进驻洪洞。双方接上关系,邓锡侯、孙震与朱德相处甚欢。朱德应邓、孙邀请,为川军官兵作了多场报告,讲解游击战术,令官兵耳目一新。某次,孙震、董宋珩前往八路军总部拜会朱德,偶见一名其貌不扬的老兵在院中晒太阳,经朱德介绍,孙震始知此人即是在四川打败过自己的红军统帅徐向前。
那是1933年5月,徐向前在川北空山坝击溃孙震13个团,孙震侥幸逃脱。如今化敌为友,孙震感慨万端。
与八路军相处,官兵大受激励,洪洞整编为川军第二年在山东的作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川军从惨败中缓过劲来,却尴尬地成了没人要的军队。
到山西后,“土老财”阎锡山仍不肯给川军换装,川军不得不就地解决给养。人地两生,军民关系难免不谐,又发生了溃败川军哄抢晋军军械库的事件,川军因此饱受白眼。蒙受了重大损失,还背上“抗日不足,扰民有余”的黑锅。憋屈。
第二战区不愿意继续接纳川军,军委会向第一战区征求意见,战区长官程潜以“我不要这种烂部队”一口回绝。蒋介石大为光火,怒称,“把他们调回去,让他们回到四川去称王称帝罢!”
还好,第五战区长官李宗仁因山东省主席韩复榘不战而退,导致津浦线门户大开,急需部队填补,遂抱着“总比稻草人好”的想法,同意调22集团军入第五战区序列。
邓锡侯、孙震赴徐州面见李宗仁,李宗仁多番抚慰,又予以补充军需。由此,川军士气大振。在将,是士为知己者死,在兵,是不蒸馒头争口气。
【1938.01】
上旬,川军到达津浦线正面邹县之南布防。
7日,进驻滕县。滕县民众热情接待,视为子弟兵。这是川军士兵在家乡打仗多年,不曾有过的待遇。
第五战区下达川军的任务为:一、进驻滕县及其北地区,相机进攻邹县并占领之,确保徐州外围,以待本战区各部队之集结。二、以一部进出于兖州、济宁之间,切断该地区之敌军交通线。三、战区总预备队即交由陆续到达之汤恩伯军团接替。
以川军现有的实力,攻出去几无可能,只能实践一下从八路军那里学来的游击战术。
【1938.02】
上月20日,刘湘病逝于汉口,邓锡侯奉命回川继任川康绥靖主任。本月起,孙震奉命代理22集团军总司令,从此担负起独力指挥作战的重任。
川军两个月内连续三次夜袭日军邹县南的据点两下店,又连续组织伏击战数次。取得的最大战果是2月13日设伏于小雪村,击伤日军第33旅团长田岛荣次郎少将,迫使日军临阵换将。田岛受了重伤,从此再也未能上战场,其逃脱,也仅仅因为川军士兵没见过大场面。随行的少将级翻译中岛荣吉则被击毙。
【1938.03】
10日,孙震赶到滕县及以北的界河前线视察,调整部署,将总预备队122师师部及364旅旅部调进滕县,124师部由利国驿移驻城内,上述部队统一由王铭章指挥。孙震坐镇临城总司令部指挥。
14日,日军向滕县前沿川军阵地发起进攻。日军对山东地理之熟悉,远胜川军,小股部队穿插迂回,得心应手。滕县外围战事惨烈,川军很快被分割,各自为战,很多部队甚至来不及按原定计划退入县城。
15日,日军步兵由界河左侧迂回,直插滕县东门外龙阳店。此时,守城各部尚未完全到位,王铭章向临城总司令部求援。孙震只好唱“空城计”,命令仅有的特务营营长刘止戎率步兵三连携一列军火驰援滕县,仅留手枪连在临城司令部。
16日晨,王铭章组织守城将领开会,大家都对守城无把握,主张出城机动作战。但孙震的命令是死守待援。王铭章仍想建议调动一些部队在城外机动作战,对守城更有利,被孙震断然拒绝。
16、17日,日军连续以重炮和飞机饱和轰炸滕县,然后坦克开路,以小股步兵向城墙缺口处发起冲锋。川军往往以牺牲整连士兵的代价,才能击退日军一次冲锋,可谓即填即尽。战至17日下午,南城墙、东关相继失守。下午5时左右,王铭章牺牲于西关电灯厂附近。22集团军在滕县阵亡的重要将领有:122师师长赵象贤、124师参谋长邹绍孟、739团团长王麟、两师政训处长胡清溪、缪嘉文等。127师师长陈离、122师旅长王志远、副旅长张宣武、124师旅长吕康、副旅长汪朝廉等均负重伤。官兵阵亡两千多人,仅少部分官兵突围。
18日晨,滕县城内仍有川军残余部队与日军进行零星战斗,至午后全部战死,无一人投降。
说好的援军始终不到。孙震被中央军摆了一道,川军弟兄被自己的长官送入深坑。王铭章及临城诸将出城机动作战的主张,无疑是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这是一种久经行伍的本能。孙震焉能不懂?他选择对自己更狠的绝路。川军多留几个弟兄,与日军缓行几个小时,哪个大?这账真难算……
滕县守城战自14日起,至18日午后止,共计4天半,持续108小时,阻滞了日军攻略徐州的作战计划,为各路友军争取到宝贵的战役准备时间,对围歼台儿庄之敌——板垣、矶谷两师团创造了有利条件。
日本随军记者加藤芳子当时曾报道,“一九三八年三月初,我军攻占济南后,组织濑谷混成支队,以步兵两联队配合相当数量的炮兵、坦克、飞机,继续南进,在泰安、兖州等处,均未遇到抵抗,但到滕县后,遇到四十一军之一二二师顽强抵抗三天,我军遭受很大损伤。”
川军不怕牺牲的精神,从日军战俘口中也有确证,他们说,“已侦知川军武器窳劣,步兵缺少迫炮机枪,又无山野炮兵飞机助战,但死战不退,殊出我们意外。”
王铭章殉难第二天,孙震即命令王铭章侍从副官李绍焜率八人潜回滕县搬运遗骸,因日军防范严密,未能成功。
蒋介石亲自过问搬运王铭章将军遗骸事。26日,李绍焜奉孙震命令率四人化装再入滕县,结识了掩埋尸体的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刘昭福,刘于西门外发现一具尸体的金质袖扣是成都天成亨金号铸造的,并有王铭章常用的水晶私章一枚,遂确定为王铭章遗骸,即裹以高粱杆,佯作柴禾运出。
28日,王铭章遗骸运抵沛县,经王铭章部下及王夫人验看,最终确认无误。孙震见到王铭章遗体,十分痛心,发给李绍焜3000元奖金,并晋升为总部上尉副官。后,王铭章获国民政府追赠陆军上将,从优议恤,极尽哀荣。
月底,孙震在微山湖南端利国驿收容残部。部队换发了一批新枪和俄式机枪,仍以参加太原会战后的方式进行缩编。完成整编后,集团军又奉命参加台儿庄战役,负责防守运河沿线和微山湖南岸,捍卫台儿庄左翼。
【1938.04】
上旬,第五战区完成对日军濑谷、坂本两部的包围,诸军用命,自3日至6日,经四日苦战,歼其大部,此为“台儿庄大捷”。
台儿庄大战胜利后,孙震在徐州的祝捷宴会上,当面以增援滕县一事质询汤恩伯,汤恩伯在尴尬中支吾其词,说“我不能当饿死鬼”,又说“我跑到山里打游击去了”。时任22集团军译电员彭志辉亲历了这一场景,晚年谈及于此,犹愤愤不平地说,“汤恩伯说假话,当时孙总司令命令临城全城老百姓给他的部队打锅盔,让他们吃饱了还带着走。”
18日,孙震部收复鲁南韩庄。
19日,因日军增兵,徐州战场形势急转,遂奉命在韩庄之南守备,与日军形成对峙。
【1938.05】
上旬,李宗仁开始部署徐州撤退。
中旬,因日军再度增兵,战区长官部遂下令全线撤退。22集团军尚未配备有线电,一切命令,均靠人力传达。孙震发现右翼友军周岩所部忽然撤走,遂用铁路局电线向长官部请示,始知长官部已撤离。犹疑间,友军孙连仲派参谋袁葆初急骑驰来,将共通命令中关于孙震集团行动内容抄示,孙震始按照战区司令部“化整为零、分散突围”的方案趁雨夜撤退。
19日,22集团军总部在储兰县遭遇日军大部队拦截,孙震亲自率领两个连队掩护总部疏散。打到泗县境内时,幸得泗县县长、四川人黎纯一接应,始获脱身。徐州于当日陷落。
此后,孙震、董宋珩、胡临聪等川军高级将领化妆成猪贩,从运河南下扬州,又得到江苏省主席韩德勤的帮助,最终由黄桥镇天生港坐船去上海,换乘轮船去香港,再飞回武汉,向第五战区长官部报到。
是月,孙震被正式任命为第22集团军总司令,41军副军长董宋珩调升副总司令。从这时开始,孙震在湖北打了七年,川军越打越好。
孙震对徐州撤退时的夜雨记忆深刻。
1938年9月上旬,专程回川参加了王铭章葬礼的孙震,将从成都返回襄樊前线。临行前,他应邀参加了一次座谈,他把那场救了川军将士几千条命的夜雨讲给出席的人听。在场的著名文人林思进即席赋诗《孙德操上将震自泗县移师汉上乞假暂归寻出领荆襄将行赴镇共话纪别》:
旗鼓亲登泗上台,身劳勋异喜归来。雨中拔队知天意,帐下输忠有将材。賨旅风谣原自锐,荆襄壁垒更重开。岘山旧是羊公镇,坐看轻裘缓带回。
“输忠”指王铭章将军为国尽忠,“雨中拔队知天意”即指那场夜雨,天佑我勇士,勇士佑我家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