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她
***
“你还记得么,我们小时候回家,每次都会在这里分别”
我带着她,对她说道。
满秋,落日,街角,树叶。
风落在地上,夕阳的光填满了墙角石砖的缝隙。
小镇里窄小的十字路口,容不下车,只能勉强供行人来往。
很多个日夜之前,我和她一起,也经过了这个路口。
那个时候我们正在讨论晚上回去要做些什么吃,是把昨天剩下的青菜回锅还是煮两包胡椒粉的泡面。我和她都喜欢吃泡面,尽管一般人并不会把泡面作为两个人在一起时的主食,但鉴于家里并没有别人,于是我们也就不在乎了。
“还是炒菜吧,今晚该我做饭了”
她笑的时候,眼睛里会映出光来。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嗅着风中熟悉的味道,把手放回兜里,和她一起走向那个狭窄的,通向地下的隧口。
***
地铁上的人很多。
摇晃的车厢,纹丝不动的乘客,闪烁着雪花的车载屏幕。
我带着她,搭上曾经的一班列车,握着扶手,手里轻轻地握着她。
我和她都不太擅长应付陌生人,也不太愿意在公众场合说悄悄话。之前每次在车上时,我们两个就会玩起故意装作是陌生人的小游戏。
她会趁着尚未停稳的晃荡故意撞进我的怀里,然后一脸慌张的退开,用不大不小的声调说“痴汉,我要喊了噢”,背过身子偷看我因尴尬而发红的脸。
我的手勾着木制的握把,顺着冰凉的金属柱,一点点下移,移到那个熟悉的位置,却什么都没能触碰到。
“你看,2号线还是这样,又挤又堵”
她没有回应,眼睛里映着暗淡的光。
我抬起头,黑色的玻璃倒映着我的身影,勾勒出领子袖口帽子的纹路,却唯独模糊了面庞。
我像是薄薄的一层面饼靠在栏杆旁边。那一层又一层叠套着的车厢,轰鸣声由车身传至车尾,一节又一节,回响的空鸣从脾脏穿过肺腑,挤压着耳膜和喉管。
***
地铁口出来后,是一片翠绿的公园。
树枝,鸟鸣,行人,鹅卵石。
除了她以外,应有尽有。
我带着她一起,走在我们经常散步的那条小路上。
虽然她说着不太在意,但自从那次事故后坐上了轮椅,记忆里的她就变得不那么爱笑了。
那时的我和她一起,推着她在公园散步。我用双手努力向上提着轮椅的扶手,试图让颠簸变得更平缓些。
她背后的发丝搭在了我的手上,潮湿而顺滑。
来到我们经常野餐的梧桐树下,宽大的树荫向外延伸出许多树杈,叶子的剪影像细碎的纸,随着风的飘动,抖落身上的暖阳,发出沙沙的声响。
与之前不同的是,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坐在草地上了。
她坐在轮椅上,我站在她的身后。
梧桐树依旧没变。
“喂,背着我转一转吧”
她说道。
我低头看向她,她的眼睛里映着树叶的光,嘴角带着笑。
“怎么啦,是嫌我太沉嘛?”
“当然不是”
我蹲下身子,双手护着她,将她从轮椅上抱起。
她的身子,比原来轻了很多。
手穿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细丝般悠长的头发在空中翻飞,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
“不是要背着我的嘛?!”
在她的惊呼声中,我抱着她,快步跑了起来。
顺着公园,绕过篱笆,小心的躲开孩童,踏过小河上的桥。
她笑着,欢快地叫着,像小时候和她去坐过山车时的表情一样。
风迎面而来,吹的凉爽;午后的光很暖,暖在身上。
她眼里迎着风,却在落泪。
我抱着她,跑过了整个公园,回到了梧桐树下,回到了轮椅旁。
准备放下她的时候,她却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
“别松手”
她的泪在眼里打转,濡湿了眼眶。
胳膊酸麻,额头上泌出了细汗。
我搂着她,用脸颊贴着她的头发。
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放手的。
我这样对她说道。
公园里,梧桐树下的两人,紧紧依偎着彼此。
一个站着,一个蜷缩着。
轮椅在他们身旁,静静地等候着。
***
你看,那棵是梧桐树,是我们曾经坐在下面的那棵。
我带着她,把手伸向那座枯萎的木雕。
她也只是看着,没有回应。
秋天的风已经有些冷了,我扣紧了领子,抓着柔软的她,小心翼翼地走着。
梧桐的叶子在临秋之时就已殆尽,曾经高耸的云盖也变成干枯的木柱。
我用手拂去地上的土灰,和她席地而坐。
“很久不来了呢,这里的变化也很大呢”
公园里仍然有散步的游人,有的穿着短袖正在热跑,有的裹紧大衣匆匆而过。更多的人头也不抬,只是路过。
我坐着,他们走动着。
除了我和她,所有的都像以前一样,生机勃勃。
“走吧,去吃点什么吧”
我摇了摇手,她也跟着晃了晃。我满意地起身,走向街角处那间我们一直去的小店。
***
“怎么,坐在我对面你很不自在嘛?”
她叼着吸管,半杯果汁握在她的手里,皱着眉头,眼睛盯着我。
我只得低下了头,不再去看她。不知为何,血似乎不断地在往脸上翻涌,已经分不清楚她是真的在嗔骂,还是在拿我取乐。
“噢,原来真的是看我觉得烦是吧,那我走了”
她站了起来,白色的连帽衫缀着挎包,随着转身而旋起的裙角叮铃作响。
她真的站了起来,从大门口走了出去。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那是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后的下午,我们两个都上完了今天的课,她拉着我来到了这个她经常去的小店。
她选的位置靠着一面玻璃,向外看就是斜角的公园,和不算繁华的小街。
桌子上只剩下了那杯橙汁,和我的橙汁,和坐在桌边的我。
店很安静,安静到即使隔着厚厚的窗户,街外的嘈杂声也分外入耳。
我这才发现,她虽然和我一同长大,我却不太了解她。
若隐若现的她,似乎和我的生活没什么关联,却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我盯着她留下来的那杯奶茶,想象着几分钟前仍旧坐在这里捧着杯子的她。
透明的吸管,白色的帽子,缀着铃铛的尾裙。
那么瘦小的她,抱在怀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摇了摇头,心里痛斥着自己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她已经发脾气了,而且她是真的会做出这种事的那种人。
我该怎么和她解释呢。
她明明也是好心带我来这里,我却一直木讷的像个猪头,话都不会讲更不用说做些什么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发了一通脾气,该怎么办才能让她开心呢?
她平常明明和别人讲话的时候都很温文尔雅,这次她真的是很生气才会这样的吧。
难不成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才导致心情不好,再加上连我也不理她才导致的?
该怎么样才能安慰她呢?
然后,是两声清脆的声响,是敲在旁边玻璃上的声音。
她凑在玻璃上,呵出一片白色,手指敲着玻璃。
“我已经在外面站了两分钟了,你怎么还不来找我啊”
她露着牙齿,得意的笑,像是捉弄完小孩后胜利的神情。
我跑了出去,拐过门口,冲向她。
“喂,以后。。。。”
她还没能说完,我就已经将她搂在了怀里。
我第一次,知道了她耳后发梢的味道,是一股淡淡的薰衣草香。
她愣了一下,悬空着的手随即也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糟了,又被你占了便宜,等下还要请我一杯奶茶嗷”
她在我的耳边说道。
***
“好的。”我说道。
服务员走开后,我将手伸进衣兜里,靠着椅子做了下去。
玻璃旁的位置,一如既往能看到街外的景色。
我带着她,来到了她曾带我来的这里。
“你看,这里还在卖加冰的奶茶”
我端起杯子说道。
我一直没能真正尝过是什么滋味,现在却也尝不出来了。
喝了一口,在嘴中回味了一下。
嘴中的味道先是甜腻,随后便像白开水一样淡然无味。
我放下杯子,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着呆。
她当时喝的饮料,是和这杯的味道一样的么?
我不知道,现在,也没法问她了。
***
广场上的人很多,商圈里总是会有很多的人。
我带着她,走向人群的中心。
其实我和她都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只是医生说这样的氛围可能会对她的病情有所帮助,我便带着她来了这里。
那个时候,她坐在轮椅上,呆滞地看着发生在她面前的一切,什么反应都没有。
“你以前总是说,每当路过那边的小吃摊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变饿。”
我指着一处街边的绿植,对她说道。
“现在那里已经被修成了花坛,可以再也不用担心受到诱惑了”
她没有反应,些许碎发从额前滑落,垂在脸旁。
我推着轮椅,继续向前走着。
人流逆着我们前行,黑压压的身影一个又一个经过,连轮椅的金属支架都快要承载不动这负重,发出轻微的吱呀的声响。
“你知道么?”
我对她说道。
“已经过去三年了,家里也很快就要撑不住了。”
她没有反应。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的眼睛,大而无神。
“求求你,再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她看着我,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撇过头,双目对视。
黑色的眼睛里,映着人群衣衫的轮廓,像滚珠般四散流动。
“……我想”
她张开了口,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像木刺嵌入血肉般的闷响。
“……再回去看一看。”
***
我带着她的最后一站,来到了我们的学校。
口袋里的手,握着柔软的她。
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疲惫而憔悴,可依旧随着我一起,漫步在这里熟悉的每一个角落。
我冲过门口的保安,向着曾经的那条小道狂奔。
我和她,每次迟到时,都从这条小道经过,躲避追来的门卫。
这次门卫并没有罢休,而是一直追到了后墙遮盖住的草丛。
“你是谁,这里不是学生不能进来!”
“。。。我是学生啊,我们都是”
我向他张开了手,保安却惊恐地向后退了几步。
“疯子,快离开这里!”
我把手放回衣兜,两步登上石砖砌成的矮墙,翻到了墙的另一面。
对面的墙,是我们曾经呆过的教室。
我带着她,走向我们曾经的回忆。
“为什么这么讲你都能做错啊,明明考试前都是我在帮你,还是没把最后的题做对”
她歪着头,手里握着笔,坐在我的身边。
我完全没有心思放在题目上。
“是我平时和你说太多话的原因么?可是我的成绩没有下降啊”
她站了起来,从教室的书橱里拿出另一本习题,放在桌子上翻动着。
午时的教室,蝉鸣在窗外回响着。阳光穿过玻璃,落在桌角的书本上,黑白色的字在纸面上翻飞。
“你说,将来我们还会在这座城里么”
“我应该会是这样的吧,我估计我也考不出省了”
“这样的话我很纠结啊”
“怎么了?”
“所以,我到底要去哪个学校好呢?”
“你成绩那么好,再次也不会和我一样吧”
“所以这就是纠结的地方啊”
我抬起头,发现她正在看着我。
她的睫毛很长,衬着光发出晶莹的星点。
白色的短袖,映照在光下的胳膊,托着书本的手。
她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每次她盯着我看时,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笑。
“行啦快点把上午的作业写完,晚上还有我跟你说的那些题要做呢”
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侧着身子,安静了下来。
连蝉鸣的声音似乎也同时消失了。
“看啊,这就是你那时候做的位置。”
我带着她,翻进了窗边的那个教室。
那个位置上摆满了书和笔记,随意而杂散的丢在桌上,一点也不像当年你的位置。
我抡起胳膊,将桌面上的东西一扫而空,做了下去。
窗帘被风轻轻拂起,翻涌出波浪似的褶皱。光线没有照进教室,灯也没有打开。
很少有人会在午休的时候还留在教室吧。
我趴在桌子上,将她拿出。
布满血丝的眼珠,还有些微微的发粘。
她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看呐,我们又回来了,又回到你的位置上了。”
“这次,会和我讲些什么样的题呢?”
褐色的瞳孔映出手上晶莹的光,昏暗的教室一角亮起了一点火花。
窗外,是细细簌簌的脚步声,靴子踏入碎玻璃的尖锐声响。
你想看的东西,我都带着你看过了。
这下,也算是满足你的心愿了吧。
我伏在桌上,对着她的眼睛。
缓缓闭上了眼。
休息一会吧,一会儿他们就要来上课了。
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