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传》第一百九十四章。那时年少,不改初心。
到得城后,他们下马排队入城,查明身份并非细作后方始得进。
远远便见得前方里外三层的围着许多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说着什么。
云游和溪辞小白马快步行去,但见中央搭了一个简易的木台子。
木台上隐隐有一群少年,反缚手足,并排而跪,正是那不良少年团的少年们。
云游不觉抢前几步,大急喊道:“猴子兄弟……”
此时当前走出一位甲胄鲜明的将领,云游定睛一看,正是那副将李年。
李年站在众少年之前,向着台下黑压压士卒和百姓的人头朗声道:“国难当头,匹夫尚且有责,然这些少年不思尽忠报国,反倒做起了胆小怕死的懦夫,实是军人之耻。
望众将士引以为戒,这些人不为国效力还罢,居然无法无天,偷盗粮草,此等行为,行同卖国贼。
众位父老乡亲,你们说这些人该不该杀?”
说罢,台下百姓交头接耳,谁也不信这些少年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蓦地只听小猴子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错,这些事确为我所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这些兄弟却是受了蛊惑,罪不至死。”
其余少年挺直了身子,大叫道:“大哥,是兄弟便别说这等话,可把兄弟们瞧低了,死有何惧,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李年怒视他们一眼,喝道:“十八年?你们这些少年最大也不过十五,充什么英雄好汉?真英雄那就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你们最多是些地痞流氓而已。
什么兄弟义气,你们懂什么叫义气?这是犯罪知道吗?”
小猴子看了看李年,嘿嘿一笑:“李年李副将,想来你今年也快五十了吧?说到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你所杀之敌,所建之功远在那章桃之上。
何以那章桃年方二十余几,手无半寸之功,坐享其成,位反居你之上?这可让你心服么?”
李年一凛,众人哗然,又听他说道:“子车将军如何?作战勇猛屡建奇功,当是英雄一生吧?可到头还是免不了舟车劳顿死于“风寒”,这等下场李副将可愿看到?”
李年似是被他戳中伤心往事,脸上泛起一阵悲凉之意。
又听他嘿嘿笑道:“幕青松幕将军又如何?为国为民,侠名远播,不论在朝廷还是江湖武林都是极负盛名。
可最后因由赐剑之恩引得家破人亡,这些事例李副将还是比我清楚得多。
这等国又复何望?你教我们为国尽忠,那反而是在倒行逆施,阻碍王朝更迭,与天道而背。”
李年神色难堪,又羞又恼,脸上青红相接,本欲在众人之前杀鸡儆猴,警示将士,激起同仇敌忾共御外敌之心。
不意这少年反在此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早知便该堵上他们的嘴。
可他所言又句句属实,百姓也心知肚明,只是从无人敢这般明目张胆的说出口而已。
台下百姓和士卒听了这等言论立时耸动,显然已军心涣散。
便在此时,只听云游愤然大笑,笑声不绝,声贯人丛,众人不觉侧目而视。
小猴子一见之下,不禁大喜道:“兄弟,你终于来了。”
云游缓步而前,众人不约而同的让开道来。
只听云游淡淡说道:“从前有一位父亲,他独断专治,蛮横无理。总是将他认为的好强加到自己孩子身上。
他身上所见所知的都是缺点,唯一可算作是优点的,怕只剩下这父亲一个称谓了。
父亲一词,只要一拿出来便是一座大山,纵使再百般无理,诸多不是,作为孩子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这是我们身为炎黄子孙历经千年所继承的传统孝道之德。父为天,天最大,我想纵是你父亲做了杀人放火之事亦不会有人要将其绳之以法,作出忤逆不孝的事来吧?
偏私之情原在于此,血缘之亲犹比国恩之大,我们无从选择我们的父亲,亦无从选择我们的国家,出生之时既已天定,凡背天道而行者即是不忠不孝之徒。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他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人人闻之无不点头称是。
又听云游说道:“倘若你们便有这样一位不堪的父亲,你会做何选择?指责他的不是还是纠正他的缺点?
如他已顽固不化又当如何?莫不是要弑君弑父?
茫茫众生,今生之缘修得千年方聚,四海列国俱由万万臣民而始。
国既为臣民所就,臣民自当有应尽之责,民风即是国风,少年强则国强。
每一个小小个体如是萤火之微光,聚而中天可为皓月。
每一个小小个体如是蛆虫蚊蝇,杂以气集,必为污秽之所。
萤火皓月与臭虫茅坑皆由臣民而决。”
“这…这这…”
众百姓和将士听闻这等怪论无不啧啧称奇,纷纷议论开来。
小猴子一呆,想他这话分明便是在骂自己甘为臭虫将国搅成了污秽之所,不由得大出意外。
只见云游缓步走向台前,李年识得他,听其言论大有利于军民之心,是以一挥手,将士让开道来。
云游上台,仰天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子车将军与幕将军人虽已不在世间,然却永存百姓心头,他们的英雄之名何曾随着躯体而消散?
古来但凡大英雄大豪杰,无不是忠君爱国之士,他们尽忠职守,至死不渝。
岳飞岳将军何等豪情万丈的大英雄,手握重兵,如是依这些少年所言,他大可举兵而反自立为王,岂不快活?
然他却并没有这样做,曾几何时我也笑他是愚忠,可试想如你是他,置那种艰难之地又该如何选择?
现在看来英雄与小人的境界便是一个为公,一个为私。
屈原,韩信,商鞅等等之所以成为英雄,青史留名,成就其一,而更为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一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公无私之心。
他们不计较个人荣辱得失,心中只有家国大义。
也正是有这样一个个英雄豪杰的人物前仆后继,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炎黄子孙,使我们紧密团结在一起,方有我华夏民族可歌可泣的伟大历程。
国君为父,臣民如子,我们自古便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说,断无支持弑君弑父之理。
国再有不是,父再有可耻,那亦不是我们身为臣子所能去左右的。
一到此等地步,只需记住一点,国可负你,而你身为子民仍应秉守忠孝之道,万万不可作出有负国恩的事来。
纵是身死,大丈夫又有何惧,只要不负初心,人人皆是自己心中的大英雄大豪杰。
宁可做一名悲壮的烈士,也不要这样蝇营狗苟的空耗余生,这才是大丈夫才是兄弟间立于天地所该有的雄心壮志。”
云游激情澎湃的宣讲着,这些年心境不断变化,似乎也慢慢理解了父亲的迂腐。
许多事无可奈何便是天命,你不可违抗,亦如你的国家你的父亲,皆是不可选的。
不论好与坏,你只能接受,这一切只有顺命而为。
李年也似是解开了一个深藏多年的心结,他一直在为国效力,然仕途不顺,屡遭打压。而见当今小人得志,朝廷任人不贤,心中委实不甘,想到底值不值得为这样的国家而坚守下去?会不会也落得子车和幕青松将军一样的下场?
当下听云游一说,登时自惭形秽,想原来自己是一个如此只顾私人之利的小人。
子车和幕青松将军的胸襟实是让他所望尘莫及的,于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既定了方向,便也不再迷茫,连连点头,露出释怀的微笑。
鹿城百姓不同于其他城池的百姓,他们长年在战乱中度过,家国仇恨自是比其他百姓来的更深更有体会。
听云游讲来无不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的想要上阵报国。
“大快人心,说的好……”
此刻听完便有几人率先叫喊出来,喝彩叫好声一时此起彼伏。
台下将士留下来的也多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从军为的便是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当初的雄心壮志大都随着年纪与现实的残酷将菱角磨平。
今听云游一番大论,又重燃起了他们年少时的梦想,登时热血澎湃,忍不住便跟着百姓的彩声大喊起来:“说的好说的好……我们不是懦夫,不是臭虫,我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小猴子听了直张大了眼,寻思剧情不对呀,这小张仪不该是来拯救兄弟们的么?怎么反倒言不利己了?
他听得群情激愤,有在台前的几位百姓随口便向跪在最边上的少年吐起了口水。
一脸鄙夷的大骂道:“懦夫,臭虫,卖国贼……”
小猴子万不料自己行事以劫富济贫行侠仗义为宗旨,却遭致了百姓的唾骂,不禁反思起自身来。
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坚信吾日三省吾身,必然会使自己越来越无懈可击。
云游待得这些少年受到一番折辱后方才摆了摆手道:“众位父老乡亲,苦守边关的将士们,实不相瞒,家父正是那幕青松幕将军……”
此言一出,台下更是躁动起来,有的惊呼,有的质疑,均想这幕将军之死,朝廷总有干系。
他不怨恨国家却发表此等言论,虽是忠心可嘉,实又大违孝理,多半便是信口胡吹大气的。
然听云游续道:“自古忠孝两难全,想比于这些少年,我岂不是更应恼恨于当朝统治么?可这样一来,我因私怨而再生祸端,外敌一到,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么?
单是我个人亦无关紧要,只怕没了家父的一世英名,如是我父亲泉下有知,相信他也不想看到我为了私仇而弄成此等局面,这可大违他生平所愿。
或许人的宿命本是如此,许多在我们意愿之外的事皆属天意。
不可控,既然已经发生,便不可再怨天尤人,试着接受。
宽恕是一种慈悲,放下执念也是解放自我,以心为戒尺,慢慢你会发现心胸豁达后,世间美好,仇怨自消。
心若向阳,暗夜生光,心若向阴,白昼不明。
法身摄藏一切诸法,一切诸法不摄法身。”
云游讲到兴起,不知不觉便即想到了心生万物的佛理,这亦是他为何总是处以一种极其乐天派心态的原因。
众百姓和将士虽不读经文,却也知其中大有悲悯世人之意,讲求的乃是心念所起,善恶自生之理。
便在此时,从人群中拍手走出一人,连声赞道:“小张仪大公无私,兼且大爱于万民,果不愧是良将之后,见解脱尘出俗,今日真是受益匪浅。”
云游一看,见说话之人真是将军子臣,他一直在城楼之侧居上而观,见得小张仪登台喜出望外,暗暗静听。
待得他提及自己父亲子车大名之时,再也按耐不住走了下来。
子臣虽在朝为官,权势固然不弱,然于父亲之死始终未能释怀。
心下笃定是朝廷以对待幕将军的同等手法假以徐相之手,剪除了对于功高盖主之人的忌惮。
是以才会将怨怒之气撒在了徐相身上,屡屡和他针锋相对。
想来皇上将公主许给自己亦有钳制之意,心下虽无反意,然总也觉得有一块心病一般,每每想到父亲之死,兀自心意难平。
当下听云游一说,登时大感畅怀,决意效仿古来英雄豪杰之士,摒弃私怨,以家国大义为重。
众百姓和将士本有大半在质疑云游是在胡吹自己身世的,然听得子臣亲口所说良将之后,自是再无所疑。
只见子臣纵身上台,和云游相视一笑:“就知道兄弟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
说着他扫了一眼那些跪在台前的少年,鄙夷道:“这些人罪大恶极,性质恶劣,诚如兄弟所言,是一堆臭虫,害群之马。
今日本当以儆效尤除去他们正我军风,然我朝天恩浩荡,尚念他们年纪幼小才误入歧途,是以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小猴子等人听后面面相觑,想他所说的机会定然不易办到,但总算是死里逃生,无不为之欢喜。
岂料又听子臣忿忿道:“可这些人的罪首却是无法饶恕的。他这种人具有极强的煽动力,挑祸的本事无人可及。
这种种祸事皆是由他而生,这种危险人物是万万留不得的,有他在就不得安宁。”
那些少年本自高兴,听得此言无不变色,齐喊道:“要杀便将我们一块杀了,我们兄弟生死与共,谁要是皱一下眉头,那便不是好汉。”
子臣颇感意外,想这些少年只是一时糊涂为这人给带偏,只要给他们一线生机,定会悔悟自己的所作所为,于正教将士有利。
虽未必会痛斥罪首,可也决计想不到他们居然会为了这人大讲义气,甘愿陪命。
子臣自然不知,这些少年自小便相识,一块长大,对于江湖阅历有限,所知的英雄大侠均是自茶楼酒馆等说书人口中所听。
他们认为凡所英雄大侠必会结拜,而结拜的兄弟必定都是重情重义的汉子,是以时常便将“好兄弟讲义气,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福祸共当”挂在口中,增添豪情。
毕竟他们大都也是无依无靠的穷苦少年,只有抱团取暖方能体会兄弟间的力量。
这种精神上信仰的力量远不是外部物质所能供给的。
云游望着这些少年,心中说不出的酸楚,自己年少时又何尝不想要拥有这样一帮同生共死的兄弟呢?
这种兄弟义气在当今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早已被冲刷殆尽,人人但求自保,为了利益各种出卖,哪里还有什么义气可言?
他不禁想起三九教的兄弟,想起孤魂,想起蛮子,想起高手,想自己是何其幸运,在如此环境之下还能有这么好的兄弟,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眼前这群少年不正如当年的自己一般么?
记得那时年少,自己时常和蛮子去偷镇上一大宅院中的果子来吃。
那院中有只大黄狗,一次自己被那黄狗追咬,蛮子本跑在前头,见了自己落后,二话不说便挡在自己身前要和那大黄狗单挑,说什么欺负我兄弟便是欺负我这类的话。
说的凛然如好汉,可终是被那黄狗咬过后认了怂,自此再也不敢去那宅院中偷果子吃了。
还有一次也不知是干嘛了,只记得自己蛮子还有霜儿妹妹,被一恶汉追打。
自己跑在最前,霜儿妹妹一跤摔倒,落到最后,吓得哇哇大哭。
那恶汉便欲将怒气向她使来,自己这才鼓起勇气护在霜儿妹妹身前,而蛮子亦回身将自己和霜儿妹妹护住。
一顿拳脚全都打在了蛮子身上方始罢气。
事后他总说好兄弟讲义气,要有难同当,还说自己身体不好,瘦弱不禁揍,他则强壮如牛,挨些打也无关痛痒。
当时看他人高马大的,好似本该如此,如今想来心中歉疚之情无以复加,自己胆小怕死,毫无担当,又哪配讲什么兄弟义气了?
言念及此,云游长吁了一口气,只觉所欠之情太多,不禁把眼下这些少年看作了年少时的兄弟一般,豪气陡生,脱口附和道:“好兄弟讲义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小猴子和众少年一怔,看着他微微一笑,子臣大奇道:“小张仪,你当真要和这些人共当福祸?这可没什么好下场,他们罪有应得,而你却未做任何不忠之事,大可以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