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火车》：无可名状的空虚感

文/王栩

（作品：《火车》，［美］雷蒙德·卡佛 著，肖铁 译，收录于《大教堂》，译林出版社，2009年1月）

登特小姐终于报了仇，她却并未感到有什么快乐。“她不希望自己再去想那个男人，想那个男人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这是登特小姐一厢情愿的“不希望”，实际上，登特小姐会把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后发出的鼻息声记很久的同时，注定了还会常理性的忘不了那个男人对自己感情的践踏和蹂躏。

这就是作为读者的我们的共同经验，关于倒霉的经历，我们不会遗忘，只会记住。像登特小姐那样，用左轮手枪逼一个伤害过自己的男人跪在地上乞求饶命，只得到一时的快感和心中怨愤的短暂抒泄，伤害却是无法抹去的记忆。达到了报仇这一愿望满足的登特小姐，在快感消退之际，所想到的不过是搭上一列只要时间等得足够久就会到来的火车，“让火车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报了仇之后的登特小姐在并不快乐的心绪的支配下只想离开此地，带着毫无任何打算的未来度过从此之后的日子。这正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一幕，当长期压在我们心中的一件未曾满足的愿望得到有效地达成，我们感受到的不是随之而来的愉悦和舒心，而是卸去心头重负后四顾茫然的空虚。因为不再有达成愿望的压力驱使着我们奋力活着，我们也不会在压力的刺激下去奋力一搏。空虚会如影随形的包裹住我们，吞噬掉我们在应对压力时焕发出的神采。就如同此刻的登特小姐，坐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里，“愣愣地盯着墙上一只很大的挂钟”。登特小姐并非在看时间，她只是需要把视线放在一个固定的点上，任由自己游离在空虚无神的精神状态里。

登特小姐就是世间之人的代表，随后出场的白发老人和中年妇人同样也是。这里的世间之人无疑包括了作为读者的我们。由此可以认为，探究谁是卡佛小说《火车》里的主角，这个位置显然非我们莫属。我们从《火车》里看见了我们自己的空虚，读出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无聊且乏味透顶的精神世界。我们看见一个人的登特小姐发愣、无目的地等待，给属于一个人的空虚贴上了足够辨识的标签。白发老人和中年妇人结伴同行，也抵挡不住空虚的侵袭而让彼此的结伴沦为空洞的情谊。

在我们的经验里，极有可能白发老人和中年妇人根本就没有任何情谊，他们不过是被一件倒霉的事牵连在了一起，如此，在共同面对同样的压力下便有了走在一块的机会。倒霉，会让人们在某种程度上成为顺路的同行者，却不会使得彼此之间产生任何超越常理的情感交流。老人和妇人没有交流，只有互相的诋毁和揭短，在无所谓的冷嘲中展露自己内心那极度的空虚。

我们熟悉这一切，熟悉老人毫不理会妇人对自己的揭短，反而自嘲式的调侃自己“以前还更倒霉过呢，现在不还是在这儿好好的吗？”老人早就不把倒霉放在心上了，与生活一争长短的雄心已经消磨殆尽。眼下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是找到火柴，好满足他抽上烟的心愿。抽烟是老人小小的快乐，可他忘记带打火机，这让快乐的实现成为老人目前急不可耐的愿望。

老人在候车室里“仔细观察着地面、空椅子，还有烟灰缸”。登特小姐明白他是在找火柴。我们也明白卡佛想表达什么。当一个人被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可以调动毅力加以克服的坏习惯打败并且俘获，他已经感觉不到倒霉的生活给他带来的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他不再富有激情，他在空虚里和倒霉融为了一体。

妇人是三个人物里说得最多的一个。那些揭短和诋毁般的絮叨充分暴露出妇人的脆弱。倒霉让她感受到压力的巨大，她紧张、恐惧，难以正常地排解掉内心莫名的担忧。不知如何应对倒霉的她，用揭短和诋毁老人的方式试图逃避痛苦，可痛苦依然未以这种方式远离。没有得到老人相应的回应，妇人转而用挑衅的话语对登特小姐做出进攻的姿态。在倒霉对妇人的影响下，我们从卡佛的叙述里看见了一种生活的过程。每个人都有倒霉犯错的时候，有过的人，起先会像登特小姐那样，在心里憋着。抚平了倒霉给自己带来的伤痛后，同样也会在对过去的记住里陷入永久的空虚。这精神的创伤在中年妇人或是白发老人的岁数，要么变成碎嘴碎舌、活在过去、走不出自我困局的人，要么以玩世的心性游戏自我，乃至于游戏余下的岁月。

这样的一种生活过程会以事实呈现在我们眼前。火车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列火车载着几个稀疏零落的人停进了站台。车厢里的六七个乘客开始“琢磨着站台上的三个人”。这正是我们共同的样子，在卡佛精确的还原下，我们冷冷地看着上车的三个人。猜测、揣摩、推断、估计，在我们心中出现了片刻的时间，就迅速的让位给“火车进站前就困扰着各自的事情来了”。

人人都有倒霉之事，自我的困局各不相同，共有的空虚却明显一致。即使等到了火车，离开此地，生活的过程依旧没变。它作为一种固定下来的模式，随着火车飞驶向前，也会驶进黑漆漆的田野。至于“灿烂的车身发着光，照得两旁的路基跟着一起闪亮”，那是我们自身的光。它照亮我们脚下，无法点燃周遭的黑暗。因为我们明白一切，但无力改变。

2022.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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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